妘瞬这个少年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一直都沉默寡言,冷面冷情,这还是玉珥第一次看他这么生气失态,愣了一下才道:“其实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知道那事是因为那天在后窗偷听妘老和妘飞的对话,他们说如果事情败露就让你去当替死鬼,反正只要拿你母亲入宗祠为要挟,你便什么都能答应。”所以她这才推测出他做这么多事,是为了让她能帮他母亲讨个公道。
妘瞬的怒气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将目光移到别处:“我不想说。”
又是这个回答,玉珥哭笑不得,自顾自吃了些东西垫垫胃,才循循善诱道:“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母亲入宗祠?妘家虽然有罪,但我也不能以此命令他们接纳你母亲。”一姓一族的规矩,可不是倒下几个管事的就能任人摆布啊。
妘瞬挺立得像根木头,拳头捏紧,眸光闪烁,半响才低低道:“我娘亲是妘家的二老爷的原配,我虽是她的独子,但却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那是我母亲嫁入妘家的第三年春,父亲随船出海,母亲独守宅院,那一晚,三叔闯了进去,所以、所以母亲有了我……”
玉珥霍然抬头——他是,乱伦之子?
在注重血统的世家中,这是何等悲惨的身份!
难怪他会被人当堂辱骂为‘杂种’!
难怪他明明是少爷却要做下人的事,甚至下人都看不起他!
难怪妘家人那么不愿他上位,不是忌惮,而是觉得他不配!
玉珥沉重地闭上眼睛,回忆着记忆里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少年,那些故作的冷漠,是否就是他练就的盔甲?
“妘瞬,这不是你的错,你何苦隐忍。”
妘瞬鲜少注视着一个人的脸许久,这大概是因为潜意识里自卑,所以习惯低眉顺目,但这次,在说完那些话之后,他却一直紧紧盯着玉珥的脸上,想看一看她是否也会和那些人一样,露出排斥和厌恶……
然而她没有,她的神情依旧那么祥和,甚至反过来安慰他,那轻声细语,那心疼悲伤,有一瞬间他都恍惚地以为,这个人曾有和自己相同的过去,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举动?
眼眶忽然有些酸涩,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痛苦,竟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被激荡起来,妘瞬有些狼狈地避开了玉珥的眼神,将脑袋扭转到了另一边。
玉珥没那么大爱无疆,只是在这件事里的某些角度她能设身处地去理解他的感受,所以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罢了。
许久之后,玉珥轻声道:“我从出生便被国师金口玉言断定命中带煞,再加上母后的血崩死,舅舅的意外死,我成了宫里所有人心里认定的不祥之人。只是我比你好,因为我的身份和父皇的维护,他们从不敢将这些排斥和厌恶表现脸上,只是避着我,远离我。
我的兄弟姐妹很多,但我的童年却只在东宫,和年长我八岁的皇叔在一起,他是孤儿,我是煞儿,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但我从来不自卑,也不孤僻,因为皇叔从小就告诉我,我是天家帝姬,他们现在避我又如何,只要我足够强大,他们依旧会依附我。
所以妘瞬,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出身,但我们能选择我们的未来,禅语有言:‘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当你足够好,谁又会嫌弃你,就像世人只会记得高祖皇后助高祖将扶桑国土二分,为顺国开疆扩土,谁会记得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御膳房的烧火丫头呢?“
妘御一震,僵硬地将头扭转回去—她这是在……开导他?
他觉得很难不可思议,顺国虽然民风开放,但三从四德依旧是审视一个女人德行的标准,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无论女子是否有冤屈,首先会都被扣上一顶妇道沦丧的帽子,整个家族也都会因此蒙羞,就连他自己,小时候也曾埋怨痛恨过母亲,然而今日这个女子却是告诉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存办法。
她说,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她说,当你足够好,谁敢看不起你。
妘御不由自主伸手撑住了石桌,手慢慢收紧,手背上骤然出现了青筋,他像是要将石桌捏碎那般。
玉珥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又问:“因为这个,妘家人不肯你母亲入族谱么?”
“生下我之后,母亲自觉没脸再见活于世间,所以投河自尽。”妘御低声道,“但爷爷始终觉得是她让家族成为笑话,所以便将她从族谱里除名,也不让她的牌位入宗祠,只是将她草草掩埋在郊外荒地。”
又是一个封建思想的牺牲品……玉珥喟叹一声。
妘瞬端着茶大喝了一口,语气忽然变得不阴不阳:“父亲出海回来后,得知了事情原委,便将三叔打死。”
玉珥眉心一蹙,大概是身为一个执法人员的潜意识,对这种暗地里杀人的事有些排斥,但她倒也没说什么,毕竟已经时过境迁,再者也是出于私心。
“我还能再问你一件事吗?”玉珥看着他。
“什么事?”
玉珥抿唇:“那个云溪,和你们妘家是什么关系?”
妘瞬沉默。
“咳咳,你要是不愿意说我自然不会强求,只是觉得云溪和妘家的关系应该不一般,有些好奇。”玉珥问完才觉得自己好像点八卦,打听人家的隐私有点不道德。
妘瞬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像是在思考怎么将一件较为复杂的事说得更简练一些,半响后,他终于开口。
“从前有有一个望族,人丁十分兴旺。族长有五个儿子,这几个儿子都还算有出息,要么独自外出打拼,要么在帮衬家里的事业,都是闯得风生水起。不久之后,族长儿子们都各自娶妻,其中老三看上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卖鱼女,因为家世的差距,那个家族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儿媳妇。
但是老三的性子极其固执,不管不顾地将人带回了家,他原本是想等姑娘怀了孕,有了他们家的骨肉,那么家族再不情愿也会试着去接受。
一年后,卖鱼女如愿以偿地怀孕了,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老三却忽然暴毙而亡,于是那个孩子从一降生就背负着克死父亲的罪名。不久之后,卖鱼女被赶出了家族回到了娘家,卖鱼女的父亲是个要面子的,觉得女儿败坏门风,要将她赶走,是卖鱼女的母亲心慈不忍,将这对苦命母子收留了。
但即便有了安身之处,卖鱼女依旧每日依旧是受着街坊邻居三姑六婆的讽刺嘲弄甚至辱骂,就这样过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