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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城里 第一章 在阳台上(第1页)

1、观察大地

“嚄哧!嚄哧!”帕洛马尔先生奔向阳台轰赶鸽子。它们在阳台上或食南北菊的叶,或啄肉质植物的茎,或攀援于风铃草之上,或掰下黑莓之果。厨房门外木箱里种着欧芹,它们要么吃掉欧芹的叶,要么刨开泥土暴露出欧芹的根,仿佛它们飞来的目的就是破坏。过去的鸽子给广场上的人们带来欢乐,它们这些后代却很堕落、肮脏,染上一身恶习。它们既不是家养的,也不是野生的,而是公共建筑的一部分,无法消除的一部分。罗马的天空已被这众多的长满羽毛的游民所控制。它们威胁着其他鸟类的生存,并以它们那单调的、铅灰色的羽毛充斥着这曾经是自由多彩的空间。

罗马这个古老的城市过去曾顽强抵御了野蛮民族的入侵,现在却被地下的老鼠和空中的鸽子从上下两个方面侵蚀着,毫不反抗,仿佛它认为这并非来自外部敌人的进攻,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最不自觉的、与生俱来的冲动。

罗马城有个神灵(它有许多神灵),职责是协调年代久远的建筑物与不断更新的树木,让它们和睦地分享阳光。帕洛马尔家的阳台遵照城市环境或曰环境保护神的这种美好愿望,成了屋顶上的一个孤岛,在凉棚下面集中了巴比伦式花园中应有尽有的各种花木。

让阳台上的花木生长茂盛,这是全家人的愿望。帕洛马尔夫人对花木的关心极其自然地表现在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一些花木,组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整体,一个有代表性的花圃。这种整体精神是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所缺少的。女儿缺少这种精神,因为她年轻,青年时代不可能也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方面,她的注意力放在阳台之外;丈夫不具备这种精神,因为他摆脱青年时代的烦恼为时过晚,过晚地认识到(也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出路只有—条,那就是关心现实。

养花人关心的是具体的花、具体的土(如几点至几点照射阳光)、具体的病虫害(应采取什么方法及时进行治疗),与习惯于工业生产的人思想不一样。工业生产是按照原型化、一般化的原则解决问题。帕洛马尔先生终于明白过来,他自己原以为可以找到精确性与普遍性的外部世界,充满了不精确的、错误的规则。这时他才开始与外部世界慢慢建立起另一种关系,决定只观察那些可见的事物。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早已定型了。他对事物的观察总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仿佛老是考虑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对阳台上花木繁荣昌盛的贡献,仅仅是不时地奔上阳台轰赶鸽子,“嚄哧!嚄哧!”以唤醒自己心灵里祖传的责任感——卫护自己的领地。

如果不是鸽子而是别的鸟儿飞临阳台,帕洛马尔先生不仅不轰赶它们,而且对它们表示欢迎,对鸟啄可能造成的损失也闭上一只眼睛,并把它们视为友好神灵派来的使者。这些客人都很罕见。有时一群乌鸦聒噪而至(神灵也随着时代改变他们的语言),给天空带来异彩,也给人们带来了生息与喜悦;有时飞过几只乌鸫,歌声委婉,行动敏捷;有一次飞来过一只欧鸲;至于麻雀却是不被人注意的常客。还有些鸟儿在城市上空飞翔时,老远就能发现,如秋季列队南迁的候鸟和夏季扑虫穿檐的燕子。有时一些白色的海鸥,划桨般地扇动双翅,也深入到这近海的上空,发出一声声尖叫,也许它们从台伯河人海口处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飞行迷失了方向,也许它们正在进行旅行结婚。

这个阳台有两层,阳台上还有一个平台或叫观景台。帕洛马尔先生站在观景台上,像鸟儿那样居高临下,观看下面那参差不齐的屋顶。他努力想像着,在鸟儿眼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但鸟儿与他不同,是悬在空中的。它们也许从不往下看,只看两侧,只有侧着身子在空中翱翔时,它们目光看到的才像他现在见到的一样,到处都是屋顶,高一点的屋顶或矮一点的屋顶,高一点的建筑或矮一点的建筑,密密麻麻的,令它们无法低飞。而帕洛马尔先生却凭借经验知道,下面这些建筑物之间还夹杂着街道与广场,街面才是真正的地表面;他现在所见到的情形并不会使他对以往的经验产生怀疑。

这座城市的真正外貌是这些高高矮矮的屋顶,有新有旧的瓦片、房檐、屋脊,有粗有细的烟囱,用苇席或瓦楞板搭的凉棚,阳台上的铁栏杆、女儿墙、花盆架、贮水箱、阁楼、天窗,还有插遍各个角落的电视天线:直立的、歪斜的、脱漆的、生锈的、新式的、老式的、枝枝杈杈的、牛犄角式的、网状的,等等,形状虽说不一,但都像骷髅或图腾那样令人望而生畏。阳台与阳台之间由不规则的空间隔开。这里是穷苦人家的阳台,拉上了绳子,晾上了衣服,破洗脸盆里种着西红柿;那里是富贵人家的阳台,摆放着白漆铁桌椅,还有活动布棚,栏杆上爬满了攀缘植物;那些是钟楼,顶楼里响着钟声;那些是公共建筑,它们的正面与侧面是希腊式三角形墙顶、雅典式顶楼、无用却不可缺少的装饰物;那些是正在施工或停工待料的建筑工地脚手架;看,那些拉上窗帘的大窗户与卫生问的小窗户;看,那些暗红色或浅红色的残垣断壁上,长着青苔或悬挂着小草;喏,那是电梯的塔楼,塔式建筑物及其两开或三开式的窗户;那里是教堂的塔顶及圣母塑像,马或战车的雕塑;那些房子曾是华贵的住宅,后来破旧了,现在又改建成出租房;还有教堂那Rx房状的圆屋顶,比比皆是,仿佛要证实这座城市的女性般的魅力。这些圆屋顶在阳光作用下,一日之内数易其色,时而呈白色,时而呈红色,时而呈紫色;它们顶部那越来越小的灯笼式天窗,犹如Rx房上的乳头。

徒步或乘车在水泥路面上行走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切的。但是,从这上面往下看,仿佛地球的真正外壳就像这样极不平坦但很坚实,尽管上面有许多深沟、裂缝或曰深井、火山口,但它的外表却像一个鳞次栉比的松塔。你甚至不会追问它的内部隐藏着什么,因为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的东西已经十分丰富多彩,足够在你的头脑里填满各种信息与含义,而且还有剩余。

鸟儿就是这样思考的,起码帕洛马尔先生把自己想像成鸟儿时是这么思考的。“只有认识了事物的外表,”他得出结论说,“才可以进一步去探索它的内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尽知的呀。”

2、看壁虎

和历年夏季一样,这个壁虎又回到阳台上来活动了。帕洛马尔先生可以从一个绝妙的观测点观察到这个壁虎的腹部,不像我们寻常看壁虎、蜥蜴和绿蜥蜴那样,只看到它们的背部。帕洛马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个橱窗式的窗户,开向阳台,橱窗内的架子上陈列着许多新潮花瓶。晚上,一只七十五瓦的灯泡为这些花瓶照明;阳台女儿墙上白花丹的枝叶正好搭在这个橱窗外面的玻璃上。每天晚上开灯的时候,栖居在白花丹枝叶下面的这只壁虎,便爬到玻璃上来,停在电灯附近一动也不动,如同蜥蜴待在阳光下那样。电灯光吸引来众多昆虫和蚊子;如果它们进入壁虎的活动范围,便会被它吞食掉。

帕洛马尔先生和夫人每天晚上都要把安乐椅从电视机前移到橱窗边,从房间内观看这个爬行动物那衬托在黑暗背景上的白色腹部。他们有时也犹豫不决,不知是看电视呢,还是看壁虎,因为不论是电视还是壁虎,都可以给他们传授一些另一方不能传授的信息:电视的活动范围是世界各地,会聚着来自各种事物可见面的光波刺激;而壁虎则代表静止的一面,隐蔽的一面,即眼睛能够见到的那一面的反面。

最不寻常的是壁虎的足,简直跟人的手一样,有柔软的手指和指节肚。它的脚趾按在玻璃上,吸盘就能牢牢吸住。那叉开的五个脚趾像幼童画的花瓣;行走时脚趾收拢起来像个没有全开的花朵,然后再伸开贴在玻璃上,留下宛如指印般的痕迹。这些细软而有力的脚趾好像具备巨大的智慧,仿佛它们只要摆脱贴附在垂直平面上这个任务,便能赢得人手才能得到的赞誉。据说,人手就是从摆脱了挂在树上或爬在地上的任务之后,才变得如此灵巧。

它的四肢一弯一曲,似膝似肘,支撑着身躯灵活地运动。它的尾巴轻轻贴在玻璃上,形成一条中线,仿佛尾巴上那一道道色环恰好从这里起始,绕尾巴一周,又在这里终止,把尾巴捆绑得结结实实,使之成为一件坚实的工具。壁虎的尾巴大部分时间是懒散地、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好像除了充当辅助支撑之外,它既无其他才干也无别的奢望(它可不像蜥蜴尾巴那样灵巧得犹如书法家的手)。但是需要的时候,它也能活动,也相当灵活,甚至具有一定的表达能力。

它的头部从这个角度仅可看到那体积可观且不停颤动着的口腔,以及那两只突起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它那口腔像个柔软的布袋,从坚硬的、布满鳞片的下颌一直延伸到腹部。那白色的腹部贴在玻璃上,仿佛长满了黏性的微粒。

当蚊子飞经它的口腔附近时,它那又细又长的说不上什么形状的舌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来钩住蚊子并把它吞人口中。其速度之快,使帕洛马尔先生难以确信自己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壁虎的舌头;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地看到那个蚊子在壁虎的口腔内。因为壁虎的腹部贴在明亮的玻璃上,仿佛被X射线照射着那样,透明可见,可以看清壁虎的内脏吞咽这个猎获物的过程。

如果各种物质都是透明的,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我们体外的皮肤都是透明的,那么我们看到的决不是一些轻轻扇动的透明的薄膜,而是这些透明外表内部的倾轧和吞咽。也许位于地心的冥王正手执生死簿,透过花岗岩层从下面注视着我们呢;也许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牺牲品正待在强大的捕食者的肠胃里等着被消化呢,如果这个强者不被另一个强者吞食。

壁虎可以待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动,只需时而动动舌头捕捉蚊子或小虫。其他昆虫,甚至是蚊子的同类,有时无意地停落在距壁虎的嘴仅几毫米的地方,壁虎好像也不注意它们,是壁虎头上长在两边的那双眼睛看不见它们吗?是壁虎有自己的择食标准,我们不知道呢?还是它的行为没有常规,全凭一时高兴呢?

壁虎的四肢和尾巴上长着色环,头部和腹部布满细小的圆斑,这一切使它在外表上像个机械玩艺,像一部经仔细研究制作的机器。因此人们不禁会问,既然它需要完成的动作有限,这么精工细作是否是浪费呢?或者说,壁虎的奥秘是否是:安于现状,减少消耗呢?这是否是帕洛马尔先生应该吸取的教训呢?馋年轻时的行为准则是:追求不止,超常发挥啊。

喏,现在一只飞蛾进入它的捕食范围了。它不会理睬这只飞蛾吗?不,它把飞蛾捕捉住了。它的舌头变成了捕捉蛾子的网,并把飞蛾送进口内。它的口腔装得下飞蛾吗?它会把飞蛾吐掉?它的肚子会撑破?不,飞蛾已进入壁虎的口腔了,还在口腔内抽搐,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还未被吞食者的牙齿嚼烂。喏,现在它已越过狭窄的咽喉,变成一个小团团,开始在那撑大了的食道中挣扎着缓缓下行。

壁虎不像原来那样懒散了,现在它张着嘴喘气,抽搐般摇晃着头部、身躯和尾巴,沉重地撞击腹部。今天晚上它该吃饱了吧?它会走开吗?它的最大愿望已经满足了吗?它想检验的最大捕食量就是这些了吗?不,它还留在那里,也许现在睡着了。一个没有眼睑的动物,睡眠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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