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慧娴拍打着自己胸口,“看着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谈笑风生良辰美景,看着自己丈夫抱着她生的孩子感受做父亲的喜悦,而因为不喜欢我冷落我的儿子!无论津霖多么优秀出众,都受我牵连得不到半点关注,他把所有慈父的温和都给了周逸辞,只给津霖严父的苛刻。津霖曾经非常天真可爱,他阳光美好到让人心疼,可后来他变得沉默寡言深沉冷冽又是谁逼的。周逸辞有我的儿子高贵吗?他不过是一个卑微情人生的贱种,他敢直接跟老爷呛声,骂自己父亲是强盗恶霸,津霖有过吗?”
“你只看到了自己儿子不得父亲看重,那你是否知道穆津霖到今天还活在你的疼爱中,可周逸辞从小不得母爱,他活在父母的争吵与仇恨里。至于你的满口怨言,和惜蓉无关,是老爷的偏见,因为母亲而殃及孩子,这本身就是男人的狭隘与自私,你也十月怀胎生养过,怎么忍心对一个襁褓婴儿的生死不闻不问,你有能力救,那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亏你还说信佛,佛祖原谅误入歧途改邪归正的人,但不会原谅对小孩子这样残忍的毒妇。”
褚慧娴身子一颤,她脸上一切生动的唾弃的愤恨的苍白的表情归于既然,隐匿得干干净净,还剩下了什么,眉眼的空洞,寂寥,怅惘。
“周逸辞那么阴险残暴,也没有对背叛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下手,他每天看着间接导致他家庭支离破碎的凶手,他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想到你是女人,有你的无可奈何,你的悲惨哀戚,你老了,他不忍给你面目全非的晚年,他和穆津霖也许以后会争个你死我活,但他从没萌生过要迫害你的念头,即便你处处咄咄逼人,恨不得翻出我们之间的事一起绞杀。你瞧不起他,可你看看现在谁瞧得起你?我们都会在争夺男人、婚姻、权势与金钱的路上迷失自己,但心里那把尺子总该有个底线,幼子无辜。”
褚慧娴睁大的眼睛里滚出泪水,十分浑浊,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似乎一滴血。
她听到的话彻底摧垮了她仅剩的骄傲,她发现自己握住的得意,不过是别人最不耻的东西,她那样厌恶每一个妾室,她一味认为自己很清高,为了维持她的清高,为了让穆津霖区分开那些低贱的骨肉显出尊贵感,她已经忽略掉自己做过什么。
可她忽然发现,她甚至还不及这些人,她和她最恶心的齐良莠才是一样的人,都为了利益不惜对孩子下手,可齐良莠从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尖酸刻薄任性刁钻,她光露裸展现出她的贪婪欲望,她的目中无人,而褚慧娴还在装,装给所有人看她的高贵典雅,慈祥温和。
她掌心攥着的佛珠在她的无力颤抖下脱离坠落,掉在地上,“被男人宠坏的你,当然不知道我这样女人的苦。”
她伸出手指着房门上挂着的一面镜子,她不说话,就那么指着,我明白她什么意思,我起身走过去摘下来,递到她手中,我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她面前看她。
她对我说,“我用茶杯玻璃瓷碗和屏幕都照过自己的脸,唯独很久不用镜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语,她扯了扯干涩的唇角,“因为镜子太清晰了,丝毫不掩饰脸上的瑕疵与缺陷,我宁可欺骗自己,我就像那些东西模糊照映出来的面容,平整光滑,温柔细腻。和你们没有半点区别,只是头发白了,除此以外我还是四十年前刚刚遇到老爷的那个我,让他也怦然心动过。苍老是女人最大的劲敌,是爱情最畏惧的东西,让所有喜欢荡然无存。”
她说着话喉咙开始哽咽,越来越浓烈,几乎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自己丈夫把什么好东西都捧到她手中,我只能每个晚上在房间里等,不敢关门,也不想关上,就那么眼巴巴等他路过,明知道他不会进来,他是奔着另一个女人去,可却不甘心,揣着最后一丝幻想,想着他万一看到了,可怜我,忽然改变主意呢?”
她说到最后眼眶更红,止不住的眼泪砸下来,每个字都让我心酸。
“从惜蓉之后,宅子里来来往往的太太就没断过,她之后还有一个三太太,后来在保镖协助下跑了,逃到外省,老爷怕被人知道家丑笑话,也没有找过,她算最幸运的,没有在这高墙之中凋零苍老,去过她最想要的生活。
之后就是齐良莠,沈碧成,还有你,还有这宅子里没完没了被穆锡海看上的小佣人。这些脸孔啊,一个比一个年轻,唯独我在变老,越来越老,你刚来那天,齐良莠去见了,我没有露面,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我不愿意摆着妻子的谱,而是我心疼,心疼我的容貌,我的光阴。看着你这么年轻漂亮,想着老爷那么喜欢你,我心在滴血。”
她说完将扣在膝盖上的镜面反过来,用掌心在上头蹭了蹭,蹭得干干净净,她盯着里面映照出的自己,昏暗的灯光给予她最后的仁善,给苍老的女人无比深刻与包容的慈悲,澄澈的镜面黯淡了她的皱纹与斑点,将她五官变得柔和温暖,她盯着里头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她抚摸着,忽然笑出来,闪烁的泪光里她笑容那样让人不忍戳破真相,她问我,“这是我吗。”
我说是。
她再次问我,“程欢,你看到的,是我这样的我吗。”
“就是这样的。”
她捂着嘴哭笑出来,“那老爷临走,看到这张脸,并不厌弃对吗?他不是因为我老了才冷落我,他只是因为和我太久了,他腻了,男人都图新鲜感,他想要更多更好的,所以在他眼中,我也是这样的,我看到的这样,对吗?”
我眼睛酸涩难忍,我眨了眨,“对,男人都喜新厌旧,可这世上谁也敌不过岁月,我们都无法让岁月这个恶魔善待,几十年后也许我还不如你,老爷最意气风发的青春是你在见证,他怎么会觉得你老。如果你再仁善些,真实些,也许你会更好。”
褚慧娴继续笑,她笑出更多眼泪,她此时的眼泪并不仓促悲伤,她透过模糊的泪雾还想看自己,我将镜子从她手里拿过来,“有人说镜子有魔咒,总照容易变丑。”
她蹙眉说是这样吗,我说我很少照。
她摸着自己的脸,从我的角度看上去已经非常松弛的皮肤,不过她感觉不到,她已经掉在一个梦境里,她不断说她也不照了,再也不照了。
谎言和真相,如果前者可以让一个走在生命最后一程的人觉得幸福,真相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捏着镜子的边缘转身往门口走,我拉开门发现那名佣人站在墙根,她看到我出来,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些潮湿,她红着眼眶对我说,“谢谢三太太。”
我把镜子塞到她怀里,“别让大太太找到镜子。”
她接过去哽咽着点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人也有可悲之处,我跟大太太这么多年,她的一切我最清楚,她的确有错,可这世上哪有生下来就坏的人。她生下大少爷没多久,老爷就不怎么疼她了,常常身上沾着女人头发和香味深更半夜才回来,大太太生病他也极少陪伴。他虽然人前人后都很敬重妻子,也教导后来嫁入进来的女人都要尊重大太太,可这天底下有哪个妻子只想要丈夫的敬重吗?老爷生性风流,这话他生前我都不敢说,他为了自己,根本不理会大太太的苦闷与忧愁。他确实自私,自私到让人看不下去。”
她抚摸着镜子周围的银边,“大少爷还不会走时惜蓉就进来了,三太太能想象大太太才占有老爷多短暂的时间吗。再贤淑美好的女人,在自己丈夫不断的精神摧残和冷落下,还能保持她的善良与道义吗?世人多会说三道四啊,大太太真的很爱老爷,他是有钱,钱能让人忍气吞声,可作为女人也不一定能有大太太的隐忍。她最后计较遗嘱,是因为她在这个宅子里赔了四十年光阴,她所有的悲惨和绝望,都堆砌在一砖一瓦里,她为自己儿子争取前途,为自己争取平衡,这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