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意。亲情的牵绊将她困在原地,不能远游。正因为她被困住了,所以才会需要我。我们两个因不同原因被困住的人,产生了联结,一种在朋友、恋人、家人之间游移转化的紧密依存关系。她重获自由之日,我仍是原样,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这种微妙易碎、惺惺相惜、不能点明的联结走到了尽头。
我回去时,她捧着今年第三季度最新的安卓旗舰机,躺在那张售价8000元的极简主义布艺沙发上,被一堆昂贵、舒适的懒人家居用品包围。她在看B站的鬼畜视频,边看边吃韩式炸鸡。满屏幕弹幕飞过,她哈哈大笑。
她已经把行李差不多打包好了,等明天一早,参加完老人的葬礼,下午就直飞塞尔维亚。我这趟回来,本意是要当面祝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等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远在英国当交换生的高中闺蜜要跟她视频。她们聊起国外的生活,当地的天气和食物,当然少不了还有男孩子们。闺蜜跟她吐槽英国水质差,来那边半年时间,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坐在边上,听她们笑个不停。
「小雨,趁现在时机正好,作为朋友,我支持你多走出去看看。真的,你要搞艺术,就得具有全球视野。我在伦敦加入了一家NGO,今年寒假不回国了,准备跟他们去非洲,资助当地的饥饿儿童。这帮老外太有爱心和责任感了,跟他们在一块,我真心地幸运,学到了好多东西呢。」对方说。
我听着她们在电话里一个多小时高谈阔论,聊艺术、时尚、哲学、慈善、环保、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很抱歉这么说,但是一听到她们对中东难民、非洲儿童,还有亚马孙雨林里野生动物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我就只想吐。玩就说玩,非要拿别人的生活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想起丁仲礼院士的那句名言:地球用不着你拯救,你要救的是你自己。
诚然,一个人在20岁、30岁、40岁时,对同一件事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这和那些没关系。
我心底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面对。我和她其实是两个陌生人,不是一路人,说到底不一样,无法相互理解。就算我能理解她,她也不会理解我。
她谦逊、节俭、有礼貌、勤奋好学、自力更生。我从没见她浪费过粮食,每天晚上的剩米饭都要放在冰箱里,留到第二天做炒饭吃;每次在盒马上买菜都舍不得花超过30块钱,每次都要对骑手小哥微笑并说声「谢谢」。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她做得相当好。可是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连外卖小哥见都没见过。
没有什么因爱生恨、反目成仇之类的戏剧性冲突。我认清了自己、他人还有现实。就这样,足够了。
等她挂断电话后,我真诚地祝愿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然后等她睡去,我放下临时钥匙,拿上自己的腰包离开了她的Loft公寓。没有必要留字条,我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离开武汉的高速路上,我用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竟然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去留,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闪落。
在一个纯白刺眼到病态的立方体空间里,我看到了小七剩下的部分。
他没了四肢,一只眼球蒙上了浑浊的云翳,只剩下右眼能用,空瘪的小腹上布满多次手术缝合的伤疤,躺在一张婴儿床大小的病床上,半截身子盖着白床单,胸口微弱地起伏,床头安放着一堆看似先进复杂的生命维持装置。他从上到下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气管、鼻食管、导尿管、输液管。他们几乎把他瘦小发育不良的身体从内部掏空了。他为何能撑到现在?让他这样活着,得多残忍?
我以为他两年前就死了,那种状况下死了倒好。就因为花月医生一句话,我失去了连贯的记忆,遗忘并背弃了他。两年来,我有大把的时间,却白白地浪费,从未试着去寻找拯救他。
我跪在小七的病床前,无地自容,一心想以死抵罪。他睁开了右眼,眼珠子还是那么蓝,只是不再像星辰或海洋,更像是漂浮在玻璃水中的玻璃弹球。「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两年了,恍如隔日。他眨了眨眼,舔了一下灰白、干裂的嘴唇。
「坚持住,小七。我要带你回家,带你回去见你姐姐。」他闻起来像一块浸泡在药酒里的臭肉,我努力地维持住动摇的喜悦表情。
他看上去累极了,气若游丝,嘴角缓缓地漾开一抹笑意:「你还记得啊……」
「对不起,我知道太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应该早点儿来找你。」
「别说傻话了……你是你,我是我,你不用为我负责。」他含着笑闭上眼,摇了摇头,一滴泪划过眼角,「我其实没有姐姐,我许愿有一个姐姐。」
事情不对劲,床头那些生命维持装置的屏幕变暗了。机器罢工,他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呼吸困难。
「小七?是谁干的?混蛋,明明有电,告诉我,按哪个开关,我怎么帮你?」
「就像这样,什么都别碰。」
「别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让我想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