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问他:“你有一个复仇的机会,但是你必须斩断和过去的联系,从此隐姓埋名,成为另一个人,世上再无王宁,而且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你愿不愿意?”
看着惨烈的战场,王宁把腰间的军牌摘下来递给毛骧,“我愿意。请你们照顾我的母亲,还有,为我的未婚妻找一个好丈夫,她叫胡善围,是成贤街胡家书坊老板的女儿。”
“我答应你。”毛骧收下铁军牌,随便抓了几把草木灰放进坛子里。
王宁就这样死了。
毛骧以为完成王宁的嘱托很简单,每个月送钱给寡母,然后要官媒物色几个比王宁条件还要好的男人就行了。
可是寡母得知唯一的指望战死沙场后,失去了生的勇气,不到三个月就抑郁而终,什么好药好大夫都不管用。未婚妻胡善围一再抗婚,甚至做出挥着裁纸刀将官媒赶出门的过激举动,发誓终身不嫁。
毛骧很无奈,他总不能把胡善围强行塞进花轿,以这个女人的脾气,逼急了八成会做出自裁的烈行,加上当时胡荣和继室陈氏看起来都很疼爱女儿,毛骧就放弃了,却不料陈氏性情大变,折磨胡善围,父亲胡荣冷漠以对,逼得胡善围另寻出路,考了女官。
结果一心赴死,将自己全部都献祭给大明的王宁却活着回来了,母亲没了,爱人没了,王宁封了永春伯,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爱他,也没人等他。
毛骧叹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你母亲为国而死,理应有此殊荣。找个风水宝地,迁坟风光大葬,方能弥补一二。”
王宁说道:“追封太夫人又如何?我母亲已经走了,是我不孝,是我的错。这一生的过错我弥补不了。”
毛骧反问道:“除了追封,你还能做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给你机会,再选一次,你会选择战败回家,娶了胡善围,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守在你母亲身边。还是诈死潜伏北元枢密院,为大明北伐提供情报?”
王宁跪在地上,双拳紧握,捏得指关节噼里啪啦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泪流满面,“此生无悔,只是有愧。”
“我家破人亡,但大明连续两次北伐都胜利了,保护了无数人的家园,身为大明的军人,怎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对母亲,对胡善围愧疚、我欠她们的,却无法偿还,也无法弥补了。”
毛骧从未见过王宁落泪,他保护战友尸首,挥剑和一群秃鹫战斗时、他点燃火把,火葬战友时、他摘下自己的军牌,斩断所有亲缘时,都不曾流泪。
母亲的死,和未婚妻形同陌路人,却让他落泪了。
毛骧再次庆幸自己选择单身,了无牵挂,不用被逼到家国的两难选择,他这个“大魔头”从不会安慰人,只会说出残忍的事实:
“你不可能得到所有,没有人事事顺遂,哪怕是皇上,也有各种无奈和遗憾。你把母亲好好迁葬,尽了孝道,我会想办法把你安排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任职,远离伤心地。”
“我还是去西北戍边吧。”王宁站起来,在给母亲追封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上签名盖印。
毛骧合上奏折,想了想,问王宁:“你母亲已死,无法挽回。但是胡善围……既然你还对她有情,女官服役满四五年,可以求恩典出宫,你们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这一点,我可以帮你们。”
王宁眼睛一亮,燃起了幸福的憧憬,但很快就熄灭了,“我身为武将,迟早要出去打仗,不能文臣那样陪着妻儿。北元实力强大,一定会再次扰关,大明还会有很多次北伐,如果再有家国之间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国家,我辜负了善围一次,难道还要再辜负她第二次?第三次?”
“我已经决定像毛大人一样,此生不娶妻不生子,守护国家,至死方休。毛大人,任何身体上的伤痛,都比不上我放弃家人和爱人那一刻的痛苦。太痛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毛骧看着王宁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听见他苍凉的歌声:“……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在。人,憔悴了。”
王宁跌跌撞撞,去了西安门附近的瓮堂。
瓮堂是南京城的一个澡堂,地下有一口温泉,澡堂形似一个倒扣在地下的瓮,所以叫做瓮堂。圆形的穹顶,墙壁皆是岩石和糯米汁垒砌而成。
南京城的男人们喝完酒喜欢去瓮堂泡一泡,舒服自在。王宁在南京长大,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瓮堂泡澡,离家四年了,他想重温故地。
王宁在温泉池里泡得快要睡着时,沐春接到时千户的线报,找到了这里,他裹着一块白布巾走到地下室的温泉池。
池子里的男人都光溜溜的,王宁也不例外,沐春透过池水看见了他的本钱。
嗯,没有我的雄厚。
沐春信心大增,一把扯掉腰记的白布巾,故意没有顺着台阶下水池,而是终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去,飞溅的池水如下了一场暴雨,将昏昏欲睡的王宁浇醒了。
池水也吵到了其他客人,有人正要去教训这个不晓得瓮堂规矩的男人,被朋友拉住了,耳语了几声,“西平侯的长子,京城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算了算了,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温泉池的客人们霎时走光了,只剩下王宁和沐春。
沐春朝着他晃了晃拳头:“喂,敢不敢跟我打一场,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惹得善围姐姐肝肠寸断,真是该打!
王宁还有醉意,心情低落到极点,闻言冷冷道:“有什么不敢?我看你不顺眼也很久了。”
两人大吼一声,冲上去互殴,霎时,温泉池里,“鸡”飞“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