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独留失魂落魄的杨昶呆立原地,像一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乔老虎几乎要喜极而泣的夸张表情,“贤婿、贤婿”一声声唤着;杨履谆谆教诲他要大局为重,“昶儿”“家门”“荣耀”一句句重复。
杨履咬牙切齿道:“昶儿,你怎么能和阉人有瓜葛的女人缔结婚姻?你忘了我杨家和西厂、和汪直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吗?
你怎么还能同情西厂的阉贼?
你忘了你叔父、叔祖父是如何惨死在汪直的手中吗?!你听说过酷刑“弹铁琵琶”吗?就是用铁钩刮擦活人的肋骨,直到血肉模糊、白骨尽露,这就是你的血亲遭受的摧残!他们在西厂受尽酷刑,饮恨而亡!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字就是为了纪念他而起!而汪直却利用打击我杨家立威,甚至一举扳倒了前首辅商辂大人。商阁老听闻我家遭此横祸,义愤填膺仗义执言,联合全朝文官弹劾汪直——结果,却是商阁老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于公于私,我们杨氏永远不会忘记这血海深仇!”
“是。”杨昶机械地回应着。
他觉得自己像求雨的时候“晒龙背”,被从庙里抬出来的一尊龙王的泥偶。
面无表情、毫无知觉,被人来回推搡着,做出一出出可笑的闹剧,做出一个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决定。
当杨履高声宣布缔约条件之时,乔家的人、杨家的人、陕甘绿林的人……影影绰绰的人影的墙,隔在他和他的义兄弟们中间。
他想告诉他们,这背信弃义之举不是他的决定,这当众羞辱他们其中一员的行为他毫不知情。他甚至没打算违背誓约——如果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证明舒夜是沈芸的妹妹。
不,这时他心中那个真正的声音浮现上来,其实,盖头下面那个女子到底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他真正希望的,只不过是和旧日的沈宜栀,重新修复断掉的连接,衔上命运的红线。
戈舒夜转过头,隔着影影绰绰的人墙,咧开尖尖的犬牙和双尖牙,对他露齿笑。像一只报复成功的猫,像一只终于把另一个蛋拱出巢外的、杜鹃的幼鸟。
“杨昶,因为你和我,是情敌!”
她在三山审判发出之声音,像一把锐利的白刃,一个白日的霹雳,劈开恍恍惚惚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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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之将暮,牛羊下来;人归马嘶,黄昏青庐。
乔家庄早已红绸幔帐,帷幕五里——他们早已经计划好了这场婚礼,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接受的结果。杨昶此刻明白,如果戈舒夜拒绝,那这五里帷帐,就将会被云头堡众人的鲜血染红。
乔安真凤冠霞帔,两只腕子上沉甸甸的龙凤金环,胸前是一串黄金百子图,鸳鸯盖头的流苏上绣满珍珠,在傍晚的风中发出铿锵的清脆撞击声。
青庐中堆满了红木箱子,里面装着丝绸的衣饰、丝绵的被子、锦缎的布料,首饰、器皿、药材,都是价值不菲的嫁妆,上面堆满了脸盆大的面花,白面做成,用五色面粉栩栩如生地做满了动物、花朵、人物、景致,有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并蒂莲开、儿孙满堂……准备和新娘子一起出发,和他一起前往他的来处。
新娘子手中捏着一把小钥匙——这是打开百金之箱的钥匙,是这场联姻的价钱。
乔安真,含羞带怯,满怀希望地,在等着他。
“夫君。”
“乔姑娘。”
迥异的称呼让两人都讶异而尴尬。
乔安真在盖头底下的瞳孔因为不可名状的失望、痛苦和屈辱而放大。——在杨昶真正作为新郎进入青庐之前,她在幻想中给他找了一万个理由:他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他曾说过他喜欢温柔识礼的女孩,也许他更喜欢能够事事为他着想的我、大方得体的我,而不是离经叛道的小夜;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结婚之后他就会好的,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就会发现他爱的并不是小夜,他是喜欢我的!
结了婚就好了,只要结婚就好了!
他会爱上我,然后我们过上富足、和美、体面的日子!
杨昶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乔姑娘”,将乔安真的幻想彻底宣判了死刑。
女人对于这个男人爱不爱自己,其实很清楚。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幕布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惨淡的现实。
乔安真攥紧指节,将大红盖头自己掀开,紧紧攥入手中。迎接她的,不是她幻想中热切、憧憬、充满爱慕之情的新郎看新娘的眼神,只有杨昶一个仿佛置身事外的、疲厌的眼神。
仿佛看了一晚上戏的看客。
“杨郎。(乔安真盈盈上前,几乎在乞求杨昶的爱怜之情)
我们已经在陕甘群雄面前拜过堂,就是夫妻了。”也许是为了挽留他,也许是怕他在这尴尬的寂静中离开,乔安真鼓起勇气说出第一句话。
杨昶突然觉得很好笑。他本以为这整件肮脏、卑鄙的替嫁交易只是乔老虎和杨履为了家族利益的一场买卖,曾经也是护剑之人的乔安真,和自己一样不过是被卷入其中无辜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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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乔家庄自上至下、同心同德的愿望。
“乔姑娘,我杨昶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样大费周章地,不惜毁掉一个女孩的名声来这么做?”杨昶是对乔老虎的咄咄逼人感到愤怒,但听在乔安真的耳中,更多了令人妒忌的一层意思。
爱情中的屈辱和失望折磨着她,那句话终于冲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