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兰妹子,你找谁?」
「大娘,我找你们家海娃。」
「海娃?他这个三脚猫,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
「没在家啊?」
「没在家。」
「那我就等等他。」
「啊?」
淑兰要坐在家里等自己的浪荡儿子,海娃他娘简直受宠若惊,赶紧请到屋里,用围裙把木头板凳擦了又擦,然后又从米仓里拿出珍藏的白糖,给淑兰兑了一杯糖水。看到淑兰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大娘搓着手站在一旁,都不晓得咋个应对了。
「大娘,你去做你的事,我一个人等他就行了。」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海娃才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跨进家门,看到淑兰坐在当中,一时愣住了。
「邻村当了村长的李家来我家提亲,我爸应承下来了。」
「哦!」
「你还记不记得在垭口上跟我说的话,那话还算不算数?」
「我说什么了?」
「你不记得你说什么了?」
「我咋记得?再说,我当时还跟小四在一起啊。我家又这么穷……」
「原来你也是个马屎汤圆皮面光,里面就是一包糠。」
海娃嗫嚅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敢搭腔。海娃他娘躲在门扇后面听着,更不知道怎么言语。
「我等你三天,看你是不是说话算话的男人。」
说到这里,海二伯停止了讲述。
他独自端起杯喝了口酒,闭着眼,像是要把曾经的苦涩吞下去。但是往事入喉,哪有那么轻易地忘怀?海二伯已经不愿再将故事讲下去。
二爸见状,邀大家再干一杯,我又轮着把每个酒杯斟满。麻子老爷看着海二伯。
「海娃?不想说以前的事情了?那我来说吧。」麻子老爷眯着眼吸了口纸烟,看着那烟雾升腾,在高阔的瓦房顶飘散。
4
淑兰自然没等来海娃的出现,半个月后,那家提来十件礼物正式订亲,然后张罗着筹办婚礼。端午节前,一乘方方正正、挂着彩布的红顶小轿抬到了淑兰的家门口。
那家人把旧习俗和新风尚都照顾得十分妥帖,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母亲假装哭哭啼啼,内心却乐开了花。淑兰又想了想海娃的脸,心下一横,一咬牙就踩上了轿子。
吵吵闹闹的唢呐锣钹从村头响到村尾,反正已经横下心来,淑兰反而觉得一片坦荡。有人牵引着跨火盆、跪拜四方,直到送入洞房,解开红布,淑兰才看到夫君的面貌。
所谓「有得便有失」,村长家如此热情尊礼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儿子实在是太难看了。这位叫长俊的男人完全名不副实,小时便有些疾病,一直难见发育,并排站着,脑袋只够到淑兰的肩膀,而且一张脸被天花毁得坑坑洼洼。
洞房花烛夜,他伸出一双手激动地想摸淑兰的脸,淑兰强忍住恶心和恐惧,争取不去看他那张扭曲的脸,但还是完全无法调动起一丝丝热情。男人爬上了她的身子,淑兰只得咬着嘴唇应承着,心里想起海娃,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下来。
男人很快察觉了淑兰的冷淡,便开始不再珍惜这位「嫁入豪门」的女人,村长夫妇看到淑兰已经死心塌地,也就不再把她当成贵宾。大小事情都让淑兰干。因为对自己外表的失落,丑男人每天都出去赌博喝酒,以此换来浅薄的满足。晚上回来总是醉醺醺地往床上一躺,稍不顺从就大打出手。
尽管做牛做马、劳累折腾,但淑兰这片厚沃的大地还是成功地孕育出了新生命。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丑男人还在外面喝酒,淑兰独自一人把孩子放在一堆碎布中,剪断脐带,又坐在灶门前烧了大锅水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男人和婆婆回来看到是女儿,冷眼相待,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那时,海娃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走村串户去唱川戏,中间穿插着他自己编的歌谣和浑话,常常把乡亲们逗得哈哈大笑,成为邻近村庄的风云人物。偶尔到淑兰的村子表演,她跟着男人去看,海娃在台上装疯卖傻,她挤在人群里躁动不安,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又怕男人发现,只得死死地压制着自己。
她还打听到海娃一直没娶媳妇,这么个浪漫多情的人,也许没有良家少女真的敢托付终身。
淑兰心里想着再给男人家生一个儿子就跑得远远地,再也不受这户人家的气了。可是儿子还没来,革命的风暴先来了,他家很快被打倒,田产被没收,祖辈三代都被翻出来批斗。虽然在穷僻山村,风暴并没有城里那么激烈。但村长一家也基本失去了往日的荣光。革命风暴不仅摧毁了之前的阶层差别,也让大家都陷入了穷困和饥饿的处境中。
再这样下去,村子里很可能要饿死人。在一些远房亲戚的带领下,周边的青壮年纷纷跑到马尔康的山区里面去挣钱,跟家里人一商议,淑兰也跟着丑男人去了马尔康。
她一去,才发现海娃和小四也都到了这里。在那个不安分的年代里,马尔康的山中却有了几分桃花源的味道,白天,村子里出来的熟人一起上山采蘑菇、采木耳、挖虫草、挖药材,回到家便对战利品进行处理,该晾晒的、该珍藏的、该拿到集市上卖的都分门别类,然后大家便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远离了闭塞的家乡,大家反而有了更深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