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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往陆州的船马多,人员更多。要想在这车水马龙中寻人,其难度可想而知。便是修为高深如苏长生,也不得不另想它法。尤其是,苏长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似乎并不是简单,背后或许另有玄机——修行者性灵敏锐,最讲究天机和缘法。而他的性灵,从来没有出过错。
十五之月,最是勾人心弦。尤其是珊瑚湾上的明月,澄澈清皎,皓如冰璧,美不胜收。
苏长生暂时按下心头不安,租了艘小小的船,也不要艄公在旁,独自一人倚船而坐,顺江漂流而下。
江面渐渐开阔。蒙蒙雾气一点点散开,露出雾气后的江中小渚。清澈的月光下,渚上白沙似雪,眠鹭相偎,天地一片静谧,唯有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浪涛声。
这令苏长生想起东海上的那个夜晚。
蜃渊逃遁后,他与衣身坐在“飞鸢号”的桅杆上。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涛声。衣身说,月色太白,白得发冷。他却觉着这月色正好,白得无情,冷得无念。
可不知为什么,今晚的月色——还是那么白,而落在苏长生眼中,却无端觉得太白,白得发冷。
他摸出腰间的酒囊,抿了小小一口。酒味清淡,带着点儿花香,入口凉而薄,如噙了一抹月光。
以往,他从不喝酒。因为,酒能乱性。喝醉了的人,会守不住自己的心与情。借酒放纵,会乱了修行。
然,从大雪山下来后,他却开始学着喝酒。
喝了酒,那股自万年冰缝里就缠绕着他的彻骨寒气,会略略淡去。身上,就没那么冷了。其实,他晓得,以自身的修为,断不至于被寒气伤到根基。只是,当他渐渐喜欢上那种微醺的醉意时,需要给自己一个喝酒的理由。
江中小渚慢慢被撇到身后。江头处,便是珊瑚湾的入海口。
两轮明月对映,一叶扁舟在漫天漫江的星河中飘飘荡荡。苏长生双手垫着后脑,双目没有焦距地望着深邃的夜空。他翘起左腿,搭在右膝上。脚尖随着小船的飘荡而微微晃动。
或许,苏长生并不晓得此刻的自己是如何的形象不雅——发髻松散、衣衫凌乱、酒气萦绕、双颊薄红,甚至还不安分地晃着脚尖。
又或许,他晓得,却并不在意——这里,不是天阙宗,也没有第二个人,他用不着维持旁人眼中的“苏长生”。
要做个旁人眼中的“苏长生”——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二十五年了,他也会累的。
旁人都说他是天阙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既是奇才,便不能用等闲视之——所以,他活得远比旁人累得多!他不怕没日没夜的练功,也无惧无休无止地打坐默经,他愿意付出比旁人辛苦千百倍的努力,只求一个“无人敢欺”。
可是,当他一步步攀上高峰时,却发现每一座高峰都是更高峰的谷底。他所求的“无人敢欺”,却要看那个“人”是谁?师兄弟们都羡慕他,恭维他来日必得大道,踏破虚空,成为天阙宗的一代传奇。然而,他却心知肚明——大道之上还有天道,天道森严,仙途渺渺,他终究,不过是一介凡躯。
这世上,最难做到八个字——“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修行之人,最讲规矩,却不能死守规矩。从道而不僵,性求真而行无违,方可于千难万险的证道途中不生心魔,不灭真灵。他谨守着一颗心,不敢有丝毫放纵和逸乱,压着念,冷着情,从不逾矩,却离“从心所欲”越来越远。
他也有疲惫的时候,也会气馁沮丧。可这些情绪,他只能藏着掖着。走到人前,他始终是天阙宗的苏长生——纹丝不乱、无情无念的“太息剑”苏长生。
忽然,他心里生出一丝羡慕——羡慕那个西陆来的小魔法师——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方向,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有随心所欲。就算一文不名,就算旧衣陈衫,可她总有让自己快活的法子。她就像一缕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春来携花香,秋去卷黄叶。
那么,此时此刻,衣身在做什么呢?
她找到心心念念的雪莲了吗?
于博格列桑大雪山的古怪,苏长生有着切身体会。甚至,因着他大意,还吃了不少苦头。以往,他只晓得在某些秘境中历练时,修为会被刻意压制。却不曾想居然在博格列桑大雪山中,也会发生那一幕。
可是,为什么衣身却可以顺畅无碍地施展魔法?难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念及此,苏长生忽然躺不住了。他直起身子,望着素白的圆月,不由陷入深思。
苏长生从八岁起踏上修行之途。如今,他三十三岁。二十五年的时光,于旁的修行者而言,或许还只在筑基层上打转转。然,已达金丹境的苏长生却对修行有了自己的理解。
他委实对得起那句“天纵奇才”的夸赞!
原本,他是想着在无人的圆月下、无人的大江上,暂时逾矩一二,偷得片刻放逸。哪承想,二十五年日夜不停的修炼,已凝到了骨子里。
白而凉的月光,如薄透的纱,笼着大江,也笼着他。水汽氤氲,在天地间勾勒出随意的线条,看似无心却未必真得无意。正如玄奥的大道,生万物而不驭,可万物却在有意无意间顺依大道而行。这天地、这世间、这万物万灵,哪个没有烙上大道的印记?又是哪个不在演绎大道?大道就在那儿,端看是否领会得到。
一缕气韵在丹田中悄然生出,循着经脉,缓缓而行。而在气穴之外,天地自生气韵,在肉眼不可见的矩轨中,亦缓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