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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衣身距离瀑布很近时,她终于听到了,也看到了。
一缕一缕如雾如霭的烟气自瀑布中飘逸而出。阳光下,烟气在水花上投射出彩色的影子——蓝色、绿色、红色、黑色、紫色。。。。。。浅得近乎透明的影子,倏忽而逝的色彩令衣身生出眼花般的眩晕。烟气骤生骤灭,微弱的歌声在浪花的空隙里飘荡,或起或伏,带着温暖的思念,带着凛冽的悲伤,带着幽昧的怨愤,带着甜蜜的憧憬。
尽管听不到一字歌词,可衣身却感受到了那天籁之声中的悲喜。
“是最后的梦吗?”衣身怔怔地自言自语,“便是残留的最后一丝梦,也要在这里彻底消散吗?”
“你说什么?”阿游只觉得毛骨悚然。鬼魅般的歌声在耳边飘摇。尽管日悬高空,他却有如身处荒冢。
衣身用力闭了闭眼,没有回答。只这一刻,困惑了她五年的问题有了答案。
浩渺的梦河,神奇的梦河,承载着世人无穷无尽的梦的河流啊——世人的悲喜,化为梦境,寄托着他们难以诉说的期盼或诅咒。喜怒哀乐,仅仅是一念而过的情绪吗?不——它们发乎心,动乎情,萌生于精魂深处,飘荡于九窍之外。世人只当梦无根无基,睡生醒散,却哪知梦生于现实与幻想的缝隙中,以精血肉身为根基,以心神思虑为养料,蕴藏着看似些微而聚集起来却不容忽视的能量。世人夜夜做梦,一朝梦醒便恍然若失。他们从不晓得,被自己抛弃遗忘的梦啊,却是宇宙中某一方世界的存世之基。
所有的梦,穿越虚空进入梦河。梦石也好,河泥也罢,都是世人做梦时血肉心神的沉淀。那些看似轻若鸿毛的梦,却承载着重如万钧的情绪。
梦河奔流千里,终将返回虚空之中。在尽头,那些即便奔波千里也不肯沉淀的梦啊,终究还是会被无情地彻底抛弃。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一切一切的执念,纵是生死相许一往情深,纵是彻骨刻髓的仇恨,终究被造化之力抹去。巨大的倒流瀑布,将哪怕最顽固最细小最支离的梦都碾作齑粉。它们带着残存的最后一抹悲欢交错的色彩,在自吟自唱着属于自己的挽歌中,化作袅袅烟气。
无梦的梦河,纯洁得有如初生赤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轻轻快快地倒流向天际,返回虚空。
一切,都是循环。
无始无终的循环。
“衣身,你看那里——”阿游抬手指向左侧的山壁。
山壁上,有粗糙凌乱的刮痕,似乎是有人用石块在其上野蛮地涂画。然,当靠近了仔细观察,却依稀可见划痕下隐约断续的字体。
“这是什么?”衣身吃力地辨认着。
“‘我去也’!”身后,阿游的声音明显很兴奋。
“我去也?去哪里?”衣身听不懂。
“笨蛋!那是三个字,‘我去也’!”离别在即,阿游竭力想用另一种欢快轻松的方式道别。
“谁写的?”能在如此之处刻下这三个字的,是何等厉害之人呢?衣身猜度着,“不会是爷爷吧?”
“当然不是!”阿游得意洋洋地显摆,摇头晃脑,“不过,这上面的划痕却是爷爷的杰作!”
透过乱七八糟的划痕,衣身努力辨认着模糊残缺的字体。虽则岁月弥久,然,依然可辨一二犀利的剑锋。深邃处,入石有二三分。勾连之划飞跋如疾风卷云,亦想见得到当日以剑为笔的那人是如何快活自得,意态潇洒。
“我——去——也——”衣身一字一顿,指尖顺着笔划慢慢摩挲。而与此同时,在她内心深处,竟生出奇怪的亲切之感,仿佛那藏在一笔一划之间的气息是她久违的老友。
“爷爷为什么要划去这三个字?”衣身轻声问。
“爷爷说,刻下这三字的人很厉害。为了不然旁人发现他的去踪,爷爷就设法毁了他留下的字。”
当日,尚为壮年的谢老头在白衣妖女离开后不久,也前往梦河下游。然,当他历经艰险抵达终点时,除了眼前神奇的倒卷瀑布,白衣妖女已芳踪杳然,惟留石壁上铁钩银画的“我去也”三个大字。
心惊胆战的谢老头拼着摔死的风险攀上山崖,以坚硬的石块划糊了那三个字,希望以此掩盖白衣妖女的去向。说来,他与那女子不过一面之缘,却愿意为她做到这般。
他并不知她的姓名来历,只如同擦肩而过的两片树叶。便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有时候就是这般莫名其妙。
衣身恍然大悟——虽则她并不晓得谢老头的秘密,却隐隐猜到: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很厉害”的人,爷爷才会晓得,借助梦河尽头的倒卷瀑布,她便可以离开梦国。
“衣身,保重!”阿游的双眼红得跟兔子般。
“哥哥,照顾好爷爷和你自己!”衣身的眼睛没红,红的是鼻头。她吸了吸鼻涕,“不管将来我能不能回来看望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的——”
“放心!到时候,记得带礼物回来哦!除了给爷爷和我的,还要有给你嫂子和侄儿侄女的,少一样我都不依。。。。。。”阿游到底没有自己以为地那般坚强,喉头哽咽,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突然,衣身身形一矮,翻身窜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将站在岸边的阿游打了一身湿。阿游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水,吓得哇哇大叫,“衣身!衣身!你怎么落水啦?你在哪里——”叫声未落,便听得“哗啦”一声,衣身又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