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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身那么能吃,总得让她吃饱才是。”阿游一想起衣身的大胃口,就忍不住要皱眉。
“咱们又不是富贵人家,自不会去吃那些个紫糯碧稻。寻常的灰米灰面,足够了。我只愁衣身怎么总不长个儿?你看,她来咱家都快两年了,一点儿都没长。当初是啥样儿,现在还是啥样,可愁死我了!”
“。。。。。。爷爷,您说——”阿游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足勇气低声道,“——是不是因着她是异乡人——”
“胡说!”谢老头突然怒了,“不许你再说衣身是异乡人!她现在就是梦国人,是我孙女儿,是你妹妹。你出去问问,问问二坎,问问铁牛,谁不说她是谢家的丫头?你给我记住,她不是异乡人,她就是咱家的孩子!”
阿游被爷爷骂懵了。他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其实,他说“异乡人”,也不过是猜测衣身是不是有什么不同,毫无嫌弃之意。可哪承想那三个字就跟老虎的屁股似的,碰都碰不得!
阿游返家的那两天,是衣身最轻松的日子。
她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在木架上晾晒,又把谢老头的医箱擦得干干净净。望着油光发亮红中透紫的医箱,衣身羡慕得直流口水——唉,啥时候我也能背着医箱独立给人看病呢?到时候,人家叫我一声“小谢大夫”,该有多大的排面啊!
擦好了医箱,她又去扫地。
门扇后有两把扫帚。一把扫帚,干净、结实,扫帚杆子亮闪闪的,仿佛是用最好的木料上了最好的漆,还箍着金灿灿的铜环,甭提多漂亮了。另一把扫帚,粗糙、简单,已经扫秃了半边——这是衣身惯用的扫帚。
秃头扫帚总是扫不干净。衣身抓起了那把干净结实的漂亮扫帚,掂了掂,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着这把扫帚不该用来扫地。
她依稀记得爷爷说当日她是抱着这把扫帚飘浮在梦河上。可为什么是扫帚呢?难不是她以前是个干清扫的?
眼前的扫帚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结实的扫帚。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用这把扫帚扫地,一定会扫得又快又好,风卷残云般。然,不知怎地,心里却总有种别扭的感觉,令她胸有块垒,不愿让这把扫帚去“刷——刷——刷——”。
第八十九章
谢家祖孙的住处距离梦河不远。
先前在病榻上养伤时,衣身便能透过窗户,远远望见梦河,以及河上往来的大船小舸。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朝阳下的梦河,波光粼粼。一个个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梦球顺河而飘,在平静的河面上载沉载浮,在晨霞的照耀下绚丽灿烂。而夕阳中的梦河,碎金点点。这个时候,河上的梦球并不多,却也十分美丽。晚霞倒映在河面上,与轻轻荡漾的梦球相映成辉,流光溢彩,恍若幻境。
那时,衣身只单单趴在窗台上望着,就能望一整天。
起初,谢老头并不肯衣身一个人去河边散步,定要阿游陪着她才放心。后来,阿游搬去镇上学手艺,衣身就习惯了一个人出门。
谢老头年岁大了,不再适合出门问诊。衣身接过了这活计,而让谢老头留在家里,为寻上门来的病患治病。
衣身时常独自往来于梦河两岸。她的医术学得还不到家,不过,治个简单的头痛脑热还难不倒她。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小医箱,黑漆红字,是字体娟秀的“小谢”。
这条出诊路,她衣身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在梦河边等渡船时,她都有种心茫然的感觉。
望着浩浩汤汤的梦河,她的视线随着漂浮的梦球而游移,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她在谢家落脚已近三年,都快把自己当成了地地道道的的梦国人。然,心里却始终有个声音提醒她——她是异乡人。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受伤?她的父母朋友呢?。。。。。。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困惑,就如同河滩上的卵石,被时光的潮水一遍遍冲刷,最终,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唯有门扇后的那把漂亮的扫把,还有那袭样式奇怪的黑袍子,时时提醒着她——
你,是个异乡人。
梦河从上游一路蜿蜿蜒蜒而来,在这里拐了个不大不小的弯,因此,这里的水势不大,水流和缓。对岸山岩上紫苑花开得正好,淡紫色的倒影给清晨的河面抹上一笔动人的色彩。微风拂过,吹动花枝婆娑摇曳。花瓣如紫雪纷飞,洋洋洒洒地落在河面上,落在船舷边,落在起起伏伏的梦球上。
河上的捞梦船渐渐变少。大船纷纷靠岸,只有一些小舟还在河上,却也不停留在某处,而是四处游移,将零零星星的梦球尽可能地捞起来。
阿游痴痴地望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景,每天都会在梦河上出现。
当日,衣身身体将将恢复,阿游陪着她散步时,指着绵延漫长的梦河,道:“你看——每天,梦河上就飘着无数的梦球。我们梦国人的生计,就是从打捞梦球开始的。”
“梦球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打捞梦球呢?”衣身歪着头,好奇地问。
梦国依梦河而立。
梦河是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入海口的河,它的两端连接无垠的虚空。蜿蜒曲折的梦河将梦国一分为二,两岸的百姓日日都在梦河上讨生计。
每天,都会有无数个梦球挤挤挨挨地出现在梦河的上游。裹藏在梦球里的,便是世人的梦。世人无数,可他们每日做的梦更多,不可计量。无数个梦球堆积着,如漂浮在梦河上巨大的山峦。而要消除这些“山峦”,则全靠捞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