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渡忽然轻声笑了一下,这一声彻底刺激到了我。
我猛地抬头瞪向他,很想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又在得意洋洋地笑什么。
然而刚一抬头,我的视线便撞上了他的目光。
他目光柔软,仿佛一位母亲正在注视一个熟睡的婴儿,他微笑着,满是怜惜和宠爱,对眼前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和希冀。
我一怔,连忙又低下头去,躲闪那让我不自在也不习惯的眼神,刚刚因为那声轻笑而腾起的怒火也在这一瞬被压了下去。
温渡慢慢抬起紫黑又皱了皮的手,试探着覆上我的手背。
被碰触到的皮肤一绷,他的手是凉的,不像童年记忆里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时那么温暖有力。
我本应该甩开的,可看到他手背上扎着的吊针,我犹豫一瞬,便假装帮他掖被子,把他的手礼貌又不客气地放回了病床上。
「岁月不饶人」这句话莫名闯进我的脑海,我的喉头发哽,轻轻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平复心绪,在心中告诉自己「别这么不争气」,努力让自己屏蔽掉这个人传达出的示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了,别当真!
我反复这样告诫自己,让心底刚刚被触动到的一点柔软再次变得坚硬。
我听姑妈提起过,弟弟温有良在读研究生,听说他中学时就已露锋芒,国内外的比赛奖项拿了许多,现在手里握了十几个专利权,更是传承了温渡的衣钵,进了温渡曾任职的研究院。
所以,温渡在小儿子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而我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真好!」温渡莫名其妙地蹦出两个字来,然后咧嘴笑。
我皱眉,「好什么?」
「我和你妈妈没有白忙活,你妈妈要是能够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有个稳定的工作、还娶了老婆,也一定很欣慰。」
这没来由的「褒奖」彻底炸开了我的情绪,我不再回避他的眼神,怒视着他,质问:「你怎么看出来我很好的?一个从小被亲生父亲弃养的孩子会很好?你就是这么给自己找借口的吗?!温教授,请你自欺欺人的时候别拉上我妈!你不配!」
他脸色一凝,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我「噌」地起身,腿把凳子撞得咣当响,门外的姑妈听见响动,立刻冲了进来。
「怎么啦?」姑妈慌张地问。
我没必要在这儿装出个孝子贤孙的样子,于是说:「没事,您求我回来探望,算帮您的忙,现在帮完了,我想回去吃您做的清蒸鱼。」
我故意把「帮您的忙」说得很重,让病床上的人听明白,我来只是为了给姑妈面子而已,和什么父子天伦没什么关系。
病床上的人也有了很大的情绪起伏,他伸着手似乎想要够到我,却徒劳无功,嘴里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大诚,爸爸错了!再坐一会儿,再说几句话……」
我充耳不闻,迈步往病房外走,身后的姑妈见扯不住我,有些气急地给了我后背两巴掌,可还是没能阻止我离开病房。
2。遗物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医院看温渡,直到深夜,弟弟有良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走了,就在刚刚。」
这一瞬间,我不知道是现实还是在做梦,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
温渡,第二次从我的人生轨迹中消失,这次是真的真的再无交集,消失得彻底。
「老爸是自己主动放弃的,他以前就常说这样苟延残喘下去没有尊严。昨天见过你以后,就拒绝继续使用生命维持系统……」
站在遗体前,弟弟这样和我说。
所以,他是自己找死的。
弟弟接着说:「老爸再三叮嘱,等他死后务必尽快将遗体火化,入土为安,一切从简。」
「没有对我说的话?」
问出这句话时,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明明是不在意的,为什么会这么问。
弟弟摇头,没有!
本以为,我对于那个人是无感的,毕竟直到三天后,葬礼结束,我都没有情绪波动,更没有掉眼泪。
然而失眠啊,真折磨人。
一连三天毫无困意,我没感觉怎么样,却急坏了姑妈。
「大诚,难受你就哭两声,别憋在心里。」
「姑妈,我不难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