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历任地方时,这种事早就不知遇到过多少次:
每每春耕插秧时节,那些豪绅大族,便会纠集人马,趁着夜色踩踏秧苗,甚至毁堤淹田。
田毁之后,农户们这一年无粮可收,无力缴租,便只得将田贱卖于他们,从此世代沦为佃农贱户!
此类恶意兼并,不仅丧尽天良之举,于国家也流毒无穷,实属我心头大恨。
通判用细缝般的眼睛细细观察着我的脸,良久,忽然怪异地喃了句:「大人,昨日可是去见了司马家少爷?」
「我见何处,与你有甚相干?我吩咐你去查办毁田之事,你可听命?」
「这……」
「你却是要抗命?」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这就去组织人手。」
通判缩头缩脑地退了下去,我坐在座上,感慨着百姓疾苦,生了许久闷气。
起身返回内院时,恰好看见通判召集了一堆捕快、提辖等十来个衙役,围在兵房前的空地上,正小声窃语。
我路过时,顺口喝道:「速去抓了踩苗毁田的犯人,不得阳奉阴违!十日内我要亲自审理!」
那些衙役与通判闻声,齐刷刷转过头望向我。
却无一人回话。
他们以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目光注视着我。
那脸上流露的,绝非抵触、不满之类情绪,而是一种十分呆滞、迟钝、森冷的神态。似是……
似是那陵墓里陪葬的人俑一样。
我之前点卯时,这几个军官都还挺正常的,此时却用全无表情的呆滞视线注视着我,这让我后脊不禁有些发凉。
同时我赫然发现,通判那一直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圆睁着双目,同样在面无表情地瞪视我。
这些寂静无声的瞪视很快耗尽了我的胆魄,我后退两步,转身快步走进内院,用力关上院门。
又匆匆走回内宅,关了宅门,这才松口气,靠着门后怕。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衙役,那个通判,刚才那一刻的状貌,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竟让我觉得……不似人类。
外表看确是活人无疑,但总觉得……
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东西。
当夜,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回忆这两日遇见的怪事。
妻则躺在一旁,一边逗弄她的豹纹守宫(壁虎),一边絮絮叨叨抱怨府里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名唤小翠,并非我家的奴婢,乃是前任知州迁走时留在府中的。
我妻不喜她手脚拙笨、又不懂规矩,昨日就欲辞掉,是我见其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便劝说妻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日过去,妻心中愈加不满,抱怨个不停。
「千叮嘱,万叮咛,打扫房间须得是见不着一只虫子,方能休息。你看那梁上偌大蛛网,她可有曾听进去?方才洗漱时,竟见她将我的锦带儿(那只豹纹守宫的名字)抓了欲去扔掉,差点要了我命!你说说,留下她叫我怎么过活!」
「你又叫她不得放过一只虫子,又把你那宝贝爬虫当祖宗供着,你叫她怎生是好嘛?」
「不是爬虫,是锦带儿!」
「……你自跟她多说说,多叮嘱几次规矩,她慢慢自会记得的。」
「多说、多说!我早说要辞了她,你却不允!我看你,却是见她有几分姿色,想纳了这一房,是吧?」
「……休得胡言乱语!」
我被妻念得心里烦躁,便起了身,打算去书房躲躲。
取衣服时衣袖拂过蜡烛,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之间,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屏风边缘浮着一颗苍白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