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泽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会想到他们的相遇,他觉得这是他此生看过最美的风景。她穿的是一身藏蓝的男装,头发散下来也不规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渍,她被围观这么久,却不恼不躁,一双眼睛灵动无比,又正是春天,微风和煦,阳光明媚的好时候。
赵承泽一时觉得有趣,便决定用马车送宁昭回去,结果到了她住所时,才发觉宁昭并不富裕,在他看来那就是贫穷。宁昭倒一点都不窘迫,落落大方地告别了。
赵承泽打算第二天再去找她时,被事情绊住了脚,至于事情,自然是为他夺储所谋划。他第二次遇见宁昭,是在半月后的傍晚,她还是那副男装打扮,在卖女子春日的胭脂水粉。他走过去,说自己家里丫鬟甚多,便一把将她的东西全买了,给了一锭银子,他本以为宁昭会拒绝的,就像初次见她那般的善心,结果宁昭两眼放光,生怕他反悔,差点连摊子都送给了他。
如果不是宁昭看他冤大头的眼神,他本是不计较这些的。只是她的眼神狡黠,透着一股子机敏伶俐,赵承泽觉得这姑娘是个看人下菜的主儿。
皇宫争斗太过于黑暗血腥,从小到大赵承泽都活在你死我亡的斗争里,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知己,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猜忌与圈套。他有时也觉得累,觉得疲倦,但他只要每次想到,只要他有朝一日站在了最高的地方,那么,所有的规则便是由他来定。
他后来才知,宁昭不富裕还去救那卖身葬父的姑娘,是她不知道二人是骗子,所以觉得自己可以搭救一把。至于明摆着宰他这个送上门的,因为他看着就是个有钱的公子哥,一锭银子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倒颇有些劫富济贫的味道。
赵承泽想,那至高的位置,的确应该有个有趣又灵动的女子,与他一同看尽这繁花似锦的江山。
她不必懂这些尔虞我诈,也不必受这颠沛流离,她只需一如这般的灵动娇俏,做这冉冉升起的朝阳,照着他,洗去他这一身的黑暗与疲惫。她就如这和煦的四月春光,明媚无邪,伶俐狡黠。
——————————
他一直瞒着她,瞒着他的皇子身份,瞒着他的图谋。他想很快地,他得到太子之位,等他继承大统,一切都是他们两个人的。
他对她真的很好,爱护她,尊重她的意愿,照顾她。他是皇子,事情很多,但凡关于宁昭的事都亲自过问,一一把关。只是他日日繁忙,不得许多空闲。每每与宁昭约好的日子,有时迟了,有时又无法赶到,害得每次宁昭都非常生气,下次见面他都要哄上许久。他知道,宁昭有时候是装作生气,但他若不哄一哄她,她就会真的生气,像个小孩儿爱变脸。他每次见宁昭都会带点小玩意给她,宫中流行什么妆什么粉他不曾关注,但长平会和他絮叨几句,他便都一一带给她。女孩家还是爱这些的,一来二去,他便嘱咐了长平后带她与宁昭见面,有时他自己赶不过来便叫长平去陪陪她。他自己送过她玉簪,给她摘抄过诗集,为亲手为她画过像,宁昭的字写得不好,闲下来,他便亲手教她写字。他又特地买了一处宅子,让宁昭住进去,又添了护卫丫鬟服侍她,弄得宁昭嘴里直嘀咕。
「二代就是二代,谈恋爱弄得跟包养一样。不过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务实。跟谁过不去都千万别跟钱过不去。啊!!!我也从中下赤贫跃进资产阶级了~~~」
他虽有时听不懂宁昭在嘀咕什么,但他瞧宁昭的神情愉悦,眼睛亮晶晶的,每每这时,她就会双眼放光地冲着他喊:「赵承泽,你又实现了我的人生信条之一,那就是——要尽可能多地薅资本主义的羊毛!」
这句他常听她挂在嘴边,还有一句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地保住自己的羊毛!」
他问过她这两句什么意思,她眼睛眨呀眨,笑吟吟地说:「就是做生意嘛,要懂得开源节流,方能成事!」
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相处得久了,他发觉宁昭还是个窝里横的,越给好脸越蹬鼻子上脸。直到那次,她背着他偷偷跑去青楼,美其名曰长见识,结果被识破,直接被扣住,他接到消息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又不方便亮出自己的身份,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救出来,他生气了,回去的路上便沉了脸一路没说话,他这才发觉,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他看着她可怜兮兮地在那演,本想拆穿她,只是看着她眼睛包了一包泪,要掉不掉泫然欲泣,他虽知道她爱演,终归还是心软了。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他真的爱惨了她。
——————————
百密一疏,她还是知道了。她不愿意,他不明白为什么。是的,他骗了她,他会娶别的女人,为了得到陈家的支持,为了拿到皇位。只是他的心里只有她,他们早已亲密无间,融为一体。他不明白,明明可以两全的事情,她为什么要他选一样?
他根本没得选,图谋这么多年,他不会也不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就算他真的放弃了,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他。他求过她,是的,是求她,他从没有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时候,只是她仍然不为所动。他想或许他生来就是帝王,骨子里带着逆天改命的叛逆。她不为所动有什么关系,他将她锁起来,只要她人还在他身边,一切都是早晚的。他看得出,她不为所动里的挣扎与纠结。
后来的一切,赵承泽自己也没有想到。宁昭只是个民间女子,他每次与她见面都做了万全的措施,他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直到祸事来了,宁昭趁乱逃走,他就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
他那时还是太子,又刚成婚,不便大张旗鼓地寻找,只派了心腹隐于市井,四处打听,均无线索。时间久了,他从一开始得知宁昭平安的庆幸转变为愤怒,愤怒过后他心里又开始愧疚,愧疚后又渐渐生出其他心思,他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能找到她就可以。可是大海捞针,他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他心底已经几乎开始慢慢绝望,每当自己想放弃的时候,又去宁昭住的屋子里,看着他送的一样样的东西,他从心底里,又会劝说自己不要放弃。那些物件虽是死物,却像一粒种子种在了他的心中,虽然极其渺小,却支撑了他许多年。
他得知宁昭去取银子的时候,一方面高兴她终于有消息了,一方面又担忧她遇到难事了,竟一次取了这么多,他不明白为什么宁昭遇到难事了还是不愿意来找他,他真的这样不可饶恕吗?
可他明明想着他们一起坐拥天下的,她为什么不能信他一次,他会护好她。
就这短暂的消息后,赵承泽再一次失去了宁昭的消息。而后在这漫长的寻找过程里,他有了众多嫔妃,有了孩子,不止一个,还立了太子。他没有放弃寻找宁昭,也没有再爱上哪位嫔妃,只是赵承泽心里明白,在这最高处待得久了,那个年少的自己终究也一样被权力改变了,年少只是向往权力的高高在上,如今却是真的被权力驱使,左右不过权衡利弊,用一生来下好这盘棋罢了。
身在高处,他常常觉得孤独。人的年龄到了,许多事就看得通透许多。他明白路是他自己走的,怨不得任何人,高处不胜寒原本就是这样的。帝王也并非事事都能顺心如意,且常常身不由己。他终于能体会到宁昭和他说的那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的真谛了。他要和大臣演戏,和皇后演戏,和娴妃演戏,唱了一出又一出的戏,普通戏法里变脸的,一会儿一个脸,谁也瞧不着他真正的心,其实也没人在乎他真正的内心。不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罢了。
他很想念宁昭,可他们分别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记不清宁昭的模样了。
他当然知道后宫嫔妃为了争宠用尽各种手段,也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只是他懒得管,也懒得理,他就是个唱戏陪演的,有时候顺势还添两把火来敲打敲打他需要警示的人。他唯一想插手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娴妃,他知道她的野心和谋划;还有一件是皇后,他知道是她派人去客栈刺杀宁昭的。
他要用皇后背后的陈家来对付娴妃,更要走好这一步棋灭了西越。而后他要扳倒陈家,废了皇后,如此才算保了天下太平,也算解了他的心头之恨。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谋划多年,事情进展也未必就如你所愿。
宁昭到达江南后,与阿楚住在客栈,她一直苦苦思索究竟要怎样谋生。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与不擅长的领域,那么她最不擅长的或许就是赚钱。她在现代时赚钱能力就不太行。她的朋友、同学,有做策划的,有做建筑的,也有卖房子的卖保险的,轻轻松松便月入过万,但是她好像不行,她也曾换过多份工作,也曾想要闯出一番天地,只是她跑业务时总是很局促不安,完全失去了原本开朗有趣的社交能力。她专业上也无建树,自己没有选择进修,学习不算拔尖。最后还是听从父母的意见,努力了一把,进入一家国企,安心地当起了她的小职员。
她只安安生生地过她自己的日子。有段时间她也曾深深焦虑,害怕自己被时代抛弃,落后别人太多。可她无数次地问自己,难道她的生活不开心吗?不,不是的,她父母健康,家境小康。她的工作或许乏味,但弥补了她赚钱能力的缺陷。她热爱生活,好朋友与她在一个城市,不时可以聚聚。她不孤独,也不疲惫,她的生活很舒适,很好。
她慢慢地劝慰自己,或许自己真的平凡,或许是她吃不了苦,又或许她生性懒散,又或许是她缺乏勇气面对,她开始甘于平凡与稳定。这世上当然有天之骄子,只是不是她。
只是她不知道有一天,自己要为生存所迫。她自己一个人谋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阿楚还小,她不能让阿楚跟着她受苦。宁昭握了握那把银票,心道:「赵承泽,我已成婚生子,拿了你的银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只是……只是我实在走投无路,这些就当我借的,我一定会连本带利还给你的。」
宁昭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来些点子。她很喜欢画画,对美的东西自然是研究得颇多。她在现代很喜欢古装造型,曾经研究过很多剧中精美的造型。如今既然她已经在古代,她虽然不会做衣服,但是却可以画出来让人赶制,现代改良过的衣服与造型,想来应是可以受到大众的喜爱。
命人赶制的衣服做出来了,十分精美。连店里老板都亲自出来相迎,希望宁昭能卖给他些新的样式,好让店铺生意兴隆。宁昭与老板一拍即合,江南本是富庶地区,达官贵人、来往富商比比皆是。宁昭想到现代的奢侈品策略,便着重做专款定制这一路线。她化名隐于这江南大市,只在背后做着衣服的样式,其他一切均由老板出面,虽说到手分成她拿的会比自己开店少点,但要安全许多。
没想到教坊里的也寻上门,让成衣店给她那里的姑娘也做些衣裳,宁昭顺势要求入股,每年又能得到分红。如此宁昭总算是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阿楚也在一天一天长大。
阿楚六岁的时候得了风寒,一直咳嗽,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教坊的人消息多,说是京城有个大夫,专治咳疾,妙手回春。员外家的儿子也是一直咳嗽,久久不愈,去了京城才治好的。恰巧教坊打算前去京城再开一家分店,宁昭还是决定前去京城。她想如今又过了三年,赵承泽应当不会再寻她了吧。帝王政务繁忙,人人又都道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西越再也没有扰乱边疆。她想,赵承泽既不是无能鼠辈,也不是沉迷美色之人,没道理过了这么多年还要揪住她不放。
来到江南这三年,她赚了六百两。稳妥起见,她在出发前将银票交给嬷嬷,嘱咐她到了京城后将这钱存入钱庄。若是没有动静,她便长期定居在京城,阿楚已满六岁,她想请好的师傅教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当然是越大的城市,各方面都要优于小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