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指着纪琅重回了世家之席。我知道,老太太舍不得。
纪琅漆黑的眼眸深如一泓深潭,他望着我,像是在等一句话。
「不……」
刚吐出一个字,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要卸任?不要厌恶我?还是,不要和离?
大概是觉得我眼里噙着泪水的样子很可笑,纪琅抿了抿嘴,破天荒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垂下眼眸,甩了甩袖子,走了。
他走得倒是潇洒,留下我和纪老夫人面面相觑。她冷哼一声,转身要走。
「纪老夫人。」我冷下了脸色,「其他的话我不想多说。你打听打听青阳长公主这五个字吧。再好好想想。」
在纪琅大将军没有回京都的时候,人人都知道青阳长公主的名号。让我威名远播的,除了皇亲国戚的出身,还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抛弃了原本的驸马张子栋,第二件,是强嫁纪琅。
这两件足以成为坊间的笑料,不知道被人编了多少信口雌黄的风月佳事。
人人都在可怜纪琅将军被迫迎娶一个不守妇道的公主……
我与纪琅成亲的那一天,张子栋和林瑶偷偷托人送了一封书信,只有「抱歉」二字。我就着摇曳的烛火,将那封信烧得干干净净。
这句道歉,我受之有愧。
退一万步来说,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哪怕外人再怎么揣测,我自己心里很清楚——能嫁给纪琅,我是欢喜的。
况且,张子栋和我,半分感情也没有。与其将他和我绑在一起,毁了三个人,不如我出面做这个恶人。只是,我和他们的计划,半个字也不敢告诉纪琅。
那个提着长枪在边疆浴血搏杀的少年,一封封地将浸着真情的书信送来京都。给的都是林瑶。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纪琅从小就讨厌我,若是知道那些他像宝贝一样藏着的书信其实都是我写的,他压在高阁妥帖放好的冬衣其实是我缝的,他满心欢喜想要回来娶的林瑶,是我偷偷设计,让她假死和张子栋双宿双飞的……
我不敢想象纪琅的反应。
杀父掘坟的仇,都没有这样过分吧。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些年我从来不敢和他说这些。我害怕他真的厌弃我,害怕会被他恨上。
青阳长公主有朝一日也知道了害怕二字,在深夜里每每想到,便独自一人蜷缩着,吃尽了寂寞夜色的苦。
大概是太苦了,我在一身孤寂中沉沉睡去,竟然梦见了从前。
3
初见是在宫里的赏花宴上,我那时候不过十五岁,在回廊边看见了纪琅。
十六岁的少年坐在矮矮的假山上头,一条腿曲着膝,另一条随意地荡着,反手撑着身子抬头,正在看屋檐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
四下是暗的。琉璃灯明黄色的烛火借着牡丹金纹的罩子映照出暖色,悉数落在他玉刻的脸颊上。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少年居高临下地低头一瞥,那一双凤眸流转出光彩:「你看我作甚?」
声音清清冷冷的,带着三分傲意。
夜风裹着淡淡的花香袭来,吹动少年的广袖。月白的华服下摆顺着风微微动了动。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我的心也跟着动了动。
好容易咽下口唾沫,我振振有词:「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都是傲气的人,断没有会让自己吃亏的道理。于是我和十六岁的纪琅就这样,一个坐在假山上,一个站在假山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斗起来。
说来可笑,我这样背不出诗文的人,到现在为止还将那场幼稚的口角记得清清楚楚,一句都没有忘记。
也就始终记得纪琅最后冷哼的那一句——半分姑娘的模样也没有,谁若是娶了你,必然是要日日争吵,家宅不宁的。
他说错了。
娶了我这半年,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哪儿来的日日争吵呢?
但经过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我和他算是结下了梁子。之后每月的斗文会上,他一个武将之后竟然也次次参加,回回只为了挑我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