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外看了看,又说:「老太爷叫人盯着咱们呢,别闹太大动静。」我娘向来听我爹的话,瞪了我一眼,喊我进屋,我老老实实地抱了梅瓶进了屋。
我爹把门窗关严,听了会儿动静坐到桌前,冲我娘使个眼色。我娘将前门后窗查了个遍,骂了几声,见人影窸窸窣窣散了,又关好窗子,冲爹点点头。我爹看着我,把瓜子笸箩向我推了推,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其实他没什么说故事的本事,故事白水一样寡淡。
十七年前,棋手雷思云年少入京,一战成名,声名无两。彼时京中好棋,雷思云受封博士,从游多权贵,更与贤王李缅交游甚密。后李缅卷入党争,论罪谋逆,自己身首异处,更是株连亲族。雷思云受累,仓皇出逃,自此隐姓埋名,不敢执子。
我望向我爹的书桌,那桌上摆着几本经书,破破烂烂,也不见他翻。空着一角,常年画着几道水痕,我爹常常望着那水痕出神。但有人近前时,他便急忙抹去水痕。
我说:「我听棋馆先生说过你,赞不绝口,扼腕叹息。」对于自己能用两个成语,我感到很骄傲。
我爹摇摇头道:「我于棋道有执,于俗尘有悔。当年师父劝我不要入京,我不听,少年意气,不知进退。如今想来,那两年风光,只换来这么多年畏缩如鼠,于棋道也无丝毫长进。」
他看着我,又看看我的花,说道:「本以为只有十五年的缘分,我任你自由无忧,生恐日后事发,对你多有亏欠。但你若自有一番因缘,那我们便陪着你,京城路远,山水迢迢,怎能叫你独自上路。左右村里也就去个把人,中途我们寻机会逃了便是。」
我想到那山一样的怪物,盯着他问:「你真不怕我是妖邪?」
我爹几时受过我的威胁,反问道:「你也不怕我有逆案在身?」
我吐出一把瓜子皮,哼道:「我怕啥?」
我爹揉揉我的脑袋,笑道:「我怕啥?」
他们收拾东西极快,东西也少得可怜,我几乎疑心他们随时随地准备出逃。我掀开自己的小箱子瞅了瞅,觉得也没什么可拿的,猛然想起簪子还丢在后山。我生怕明日没机会去寻,心下一横,打算溜去后山找找看。不料提着灯笼刚出门,就见院外飘着一盏明黄的圆灯笼。
看见我,他还规规矩矩地眨了下眼。
凭良心讲,圆灯笼并没做过害我的事。我被闹了一晚上,平白生出无尽无畏之心,便提着烛火摇曳的纸皮灯笼走近,谢谢他刚刚帮我解围。
毛茸茸的大手凭空出现,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放下一件东西。对于他的手来说,那东西实在过于细小,但他又极为珍视,以至于动作显得十分滑稽。我提着灯笼定睛一瞧,正是我丢的梅簪。我有些不好意思,跟他道了谢,把簪子揣进怀里。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我想起我爹教的基本社交礼仪,于是清清嗓子,问道:「我叫雷知棋,你叫什么?」
「傀。」他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在他毛茸茸的大手上拍了拍,道:「你是山上的妖怪吗?」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不是。」
「那你是什么?」
「傀。」他笨拙地答道。
我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一直跟着我,有事吗?」
「时间到了。」
这话我听过好几遍了,正想问个清楚,却忽然发现,我似乎不用再问了。
后山起了山火,蓝焰冲天,跟我身上泛起的蓝光一模一样。身后,我爹跌跌撞撞从屋子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他的宝贝梅瓶。梅瓶里,那只银蓝色的花正在绽放,随着花蕊里散出淡蓝色的光点,那朵花快速消失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淡蓝色的光点飞进我的身体后消失不见。我怔怔地看着我爹,我爹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但我很快意识到,他没有扑上来问我有没有什么不适,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见过。他们捡到我时的那枝花想必就是这样消失的。我没来得及跟他抱怨,傀轻轻握起我,奔向后山。我在他的手掌中回头望去,我的身后紧紧跟着一缕淡蓝的烟尘。夜风猎猎,那烟尘凝而不散,熠熠发光。透过烟尘,黑黢黢的大地上伏着星火点点的村子,村人们点着火把跑来跑去,声音隐隐传来,我听不清楚,只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像风里飘摇的烛,风一吹就灭了。
奇怪的是,我依然不知道傀所说的「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怪物,但我心里却变得十分平静,我想起棋馆那个女孩子的话,左右都是命,都得自己扛。
后山的样子几乎认不出来了。大地被从底下掀开,林木东倒西歪的,混着石块泥土不断向山下滚落,但石塔和经幢居然还是完好的,只是它们都歪斜地立着,十分整齐,也十分诡异。
经幢挪了位置,原本的位置露出一个正圆的大洞,透出些许幽光,傀带着我径直跳进去,我们一直下落,落入无边黑暗,又经过沉默的城池,最后落在一座光滑的平台上。
平台极为阔大,让我想到乡里大祭时奉贡牲祭的祭台。呸,真不吉利。我拍拍傀的大手,示意他让我下来,他拢着手小心地将我放下来——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他的样貌。
他佝偻着背,肩膀宽阔,手臂过膝,手掌巨大,周身紧紧裹着一件仿似盔甲的东西,露出的部分生着厚重的深色毛发。脸很阔,上面有一只明黄的圆眼睛,瞳孔微微泛红,乍看凶厉无比。但他鼻头又圆又肉,加上一张唇角向上的阔嘴巴,生生让这凶厉变得滑稽可爱。我问他平时怎么看不到这副模样,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什么光学迷彩和生物拟态,我也听不懂,就挥挥手,四处走了走。
平台周围弥漫着蓝灰色的雾霭,雾霭中仿佛有巨大的建筑。我看不出所以然来,回到傀的身边,问道:「这是哪里?」
「平星号。」
「什么?」
傀张嘴吐出一大串名字,什么星际、什么科考船的,我撇嘴,让傀解释得简单点,傀看起来非常为难。我也不难为他,便想走进灰茫茫的雾气中看个究竟,傀伸出手指挡住我,道:「时间到了。」
话音未落,刺眼的光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台子照得一片亮白,我睁不开眼睛,傀伸出手将我捂在手心。我听到一个声音说:「时间轮涡已经出现,开始第四十次匹配。」无数微蓝的光点从我身体里溢出,向四周散去,又迅速开始凝聚,聚成一只光环,光环嗡嗡作响,外围延伸出繁复瑰异的对称图案,图案不断展开,展成一面通天彻地的光壁。
我退了两步,刚想发出惊叹,就听见有人说话,「匹配开始」,接着,我看见自己挪动脚步,正要将手探入那只光环。
我毛骨悚然。
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那声「匹配开始」是在我脑海里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