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推了下眼镜,神情严肃。
“三天前。”
“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过来?”
“当时——”高访回忆了一下,他当时是想着出现这种情况要尽快到医院检查一下,但下午一到了公司,Nvda柯瑞龙来访,他从抽屉深处翻出了瓶止痛片,咽了几片,顶着又去开会了。
后来想起来大概心存隐忧,推掉了半日行程,现在才坐到了这里。
“更早之前,还出现过什么症状吗?恶心,呕吐,诸如此类?”医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继续问道。
“没有。”
“任何轻微的不舒服都算。”
高访想了很久,“就是没食欲,不想吃饭,也没有饿的感觉。”
医生一副了然的神色,眼神有些悲悯。
“今天你自己过来的?你的家人呢?”
高访停了一下,停的时间长了些,半晌才说,“我没有家人。”
杜医生从业二十几年,宣告此种噩耗按说也不该再有什么心理压力了,然而面对如此人物端坐于前,还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去年做完手术,我就再三嘱咐过你,胃炎一不留神,很可能恶化。虽然上次手术基本清除了病灶,但不良的饮食习惯会造成胃粘膜损伤,而身体会利用各种途径来修复这种损伤,这一过程中极有可能出错,导致基因突变,突变细胞很可能一步步发展为癌症。”
他眼睛看着对面的医生,许久,许久,耳朵早就听到了,但脑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句话内化完成。
“可,可我没有出现上次那么频繁的疼痛症状,就只三天前那一次……”他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贯平稳的调子,但却正逐渐失去深植于内心的那份镇定。
“早期胃癌一般都没有疼痛症状,随着癌细胞快速生长,一部分会脱氧坏死,形成局部溃疡,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人才会感觉到疼。而当你感觉到疼的时候,胃癌一般已经都发展到了中晚期,这时候不仅是胃疼,随着癌细胞在体内的扩散和转移,肝脏,肺,骨骼都会受到影响……”
高访坐在医生办公桌的对面。独立办公室,隐私性非常好,他不知何时开始走神,目之所及的墙面,文件柜,全是色度不一的白,白得冷漠而刺眼,他身后几步远便是窗子,想来窗外阳光该正当时,那是专属于盛夏的,有温度的阳光,会让人联想到踩上去直烫脚的金黄沙滩,会让人生出一种将凡尘俗世甩到身后,买张机票飞奔投入碧海蓝天的冲动。而现在,阳光被白色百叶窗严严实实隔绝在外,他身处钢筋水泥森林,正襟危坐,听医生极尽委婉地判自己死刑。
医生的声音彻底沦为了背景音,他想强迫自己听下去,但他听不下去。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像一出荒诞喜剧,正经得可笑。他昨晚还在连夜跟北美的团队开会,今天早上,甚至在来医院的路上还旁听了个电话会议,他刚促成了与Nvda的合作,SIG还在和Zox打官司,反垄断联盟刚牵了个头和发改委接洽,Supli优化工作进展得不错,马上要推向市场……但突然间,一瞬间,所有这一切,伴随着一声诊断落地,与他就陡然隔了一层铝硅钢化玻璃,一层刀削斧劈,热铁冷兵都奈何不得的屏障。
他眼前不合时宜地闪现出那个明眸璀璨的笑脸来,不知道如何出现的,但此时她已然就在那里了。她对着他盈盈一笑,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抬起头时笑得弯弯的眼中却盈满了泪,满目凄然地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也算一件好事,要不是你前几天情绪波动太大引起了神经性胃痛,也不会来检查,发现得早,我们就占了先机……”
“所以我是……胃癌。”他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
“早期胃癌,更确切地说是T1。”医生指着超声内镜拍出来的片子,“你看,癌细胞在胃壁内侵犯深度还没超过粘膜下层,也没有出现远处脏器和远处淋巴结转移,但是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做进一步的病理检查,而且考虑到你去年刚动过手术,治疗方案还需要再谨慎一些。”
“您认为我还能活多久?”他竟然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惨然,“我现在是要问这样的问题了吗?”
“不,不,还谈不上。”医生说,“你现在关键是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早期胃癌的治愈率还是很高的。当务之急是你要尽快入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手头的事情都先放一放,越快越好,现在,对你来说,没什么再比这更重要了。”
高访听着,在椅子上又坐了会儿,然后他站起身来,“杜医生,这件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请您为我保密。”
“是。我明白。你可以放心。”医生点了下头。
他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开门没入充斥着来苏水味道的走廊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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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今晚真的有事儿,不能回去吃饭啦。你帮我和外婆说一声好不好?”
戴安拿着份体检报告站在医院大厅一角,气得想把手穿过电话屏幕,好好掐掐她的脸,“我问过岸风了,今晚你们鉴定中心任务清零,你能有什么事?”
“我……”那头支支吾吾,明显是在那儿现想辙,然而“我”了半天,什么也没编出来,最后干脆就来了句,“哎呀,我真的有事儿!主任叫我了,拜拜!”说完直接就把电话给挂了。
戴安气得转了个身就要再拨回去,却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那人从医院大厅径直穿了出去,背影依然无可指摘,然而他脚步虚浮,遇人不躲,有好几次,甚至都直接撞在了别人身上,他没有道歉,甚至都没有稍作停留,直接走开。
是高访。
戴安眼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转过身,回看了一眼他刚才出来的方向。
原本准备重播的手按了返回,调出通讯录,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喂?”电话接通,是常合作的调查员的声音。
“我要你查一个人。”她说。
“Okay。名字发过来。重点查什么?”那人问道。
“病史。”戴安冷冰冰的,从嘴里吐出这样两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