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在流动,他被推着往前走,但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训练方法。北京的风太大了,起沙尘的时侯什么都很朦胧,到秋雨阵阵时又把一切都冲刷得秋毫分明。他的季节是模糊的,时间观念也并不强,但平生最不相信的命运却时时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强硬地将他拽向某处。
那一天,下了长久的雨。
他冒着雨到理学楼,当时许多人同他一起涌进去,然后去往各自的教室。他的肩头有些潮湿,沿着楼梯跑向三楼,推开302教室的门后,一时没找到位置。
然后他坐在了前排的一把空椅子上。
而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孟微之。
这个人很奇怪。
不,不是说他本身——是对江南树而言。他将自己身边的活物分成两种,缸里的金鱼,跳出去的金鱼。但孟微之很奇怪,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跳不跳”这件事,就那么纯粹而笃定地坐着一件自己都没看到全貌的事——虚拟世界,兼有数字孪生。
那天晚上在放《盗梦空间》,但具体内容江南树不记得了。孟微之看上去不好说话,但其实有问必答,他们在碎裂声与枪鸣中讨论着真实和虚拟间的一切,那个年长他六岁的青年看起来那么兴致勃勃,谨慎却坚定地谈论着关于梦想的一切。江南树只是听着,借着光影看向他,看他那双尾梢上挑的、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金鱼,是玻璃。
明明摔一下就会碎掉,但又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这世间没什么能动摇一块高悬的玻璃,除非绳子被剪短,玻璃自己坠落、粉碎。
江南树开始着迷于对这种碎裂的想象。
而且,就算有朝一日那堆碎片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自己也会将它们小心仔细地收集起来,一块块地拼接,做出自己的仿生人。
那一个晚上像是隐喻,更像是某种带有不良倾向的转折点。他对仿生人的执念暂时告一段落了,之后神明计划派铁疙瘩来找他,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更多的时间被他用来关心所有从孟微之口中说出的词汇,江南树看许多资料,感到自己在间接地阅读孟微之。多年后他知道还有个名为“爱慕”的动词会更粗暴地替换“阅读”,但他并不喜欢——人的爱慕是独占性的、决绝而极端的,而他只想多看那么一眼。
只要有几次交集,那个人就算出现在生命里,仿生他对守护神的一切想象。
自此江南树再也没想过让玻璃碎裂。他深知江文会和魏奇在做这么万劫不复的事,他惧怕孟微之有朝一日变得像他们一样——这些人都有一种要自绝于这个世界的倾向。他在这时才发现,自己要的“仿生人”,他要玻璃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这甚至是比再造更难的事。
但之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如那晚般聊过天。一年后孟微之从研院毕业,江南树则在导师双选中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地下养父魏奇,开始了脑机接口与数字孪生方向的研究。他深知自己大脑中芯片的危险,但并没有在意,早早地立下遗嘱,安排了江文会留下的东西。
偶尔孟微之会回来看魏奇,他从办公室的门缝里看到过几次。孟微之不算太高,却像是桦树,亭亭地往那里一站,声色平缓,向魏奇说的话中句句是保证,句句是桑干。
隔年,魏奇去世。
他始终记得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下雨,他穿着师母准备的不合身的黑西服,撑着伞茫然地站在雨里。遵从魏奇的遗愿,他生前的意识已经被传到云上,以后将作为一砖一瓦被嵌入桑干系统,永远留存在一座不朽的丰碑里。
而对江南树而言,又一条鱼跳出去,死了。
人太多了,他站立的位置看不到墓碑,只能勉强看到有人围绕那个土坑走着,一些花被投入其中。骤雨滂沱,他只是定定站着,忽而听到后面一阵骚动——一个人没有撑伞,快步走过来,鬓发与一身黑正装几乎被浇透了。他走到墓碑前,单膝跪下去,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离开。
是孟微之。
江南树在人群里,看得不太真切。等到人们散去,他在雨中走向墓碑前,看到了一枚小小的银色U盘。
他知道孟微之会继续魏奇这条道路。而他此时出于各种原因,仍然在和神明计划进行接触,知道虚拟世界的撕裂能力在不断升级,玻璃随时会碎掉。在他的认知力,这是不可抗力——就算关停系统,既有的数据世界还会继续膨胀,人类的研究速度和认知迭代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
他那时以为,自己会甘愿做一条鱼缸里的金鱼,在破碎的瞬间一同粉身碎骨。
第122章漫长重逢
在葬礼后的雨中,三十二岁、身穿风衣的孟微之望着江南树的背影。这个系统中枢随着江南树的潜意识任意改换着场景,像是日记中的场景再现。而他看着,只能在一边轻声喟叹。
可笑的命运没让他们更早遇见。现实中他们没什么意定监护的关系,甚至是根本没有关系,可却又在虚拟世界中相遇,而后一遍遍重逢,最终产生的固定结果仿佛是注定。孟微之感受这方面的神经没那么发达,却至少能概括出几句话:
江南树的虚拟世界以他为核心。
江南树一直在看着他。
墓地的景象逐渐模糊,再于他眼前出现的是无数碎片——A大的银杏,302教室外的白桐花,自己的脸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教室、没有尽头的走廊、人潮拥挤的会场和广阔的大青山。自己的三次毕业典礼,桑干的奠基仪式与测试的第一次开始,全都包含在内。看到这一切的眼睛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带着些被努力磨平的温和与钝,极尽所能地注视他,好像下一刻世界都将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