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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生穿件单衣躺在席上。席子中央洇着个大汗斑。他一动不动,木偶般直愣愣盯着屋梁。
“哥。”莲宝唤他。好一会儿,梧生呆滞地望过来,回了声“嗯”。
他向来把妹子当宝,自己到这地步了也不冷落她。
莲宝坐床头给他掌扇。一下一下把风送他脸上。梧生解脱地吸了口气,从窒息感中缓过来了。他闭了闭眼,轻声问,“阿嫂呢?”
“门口煎药呢。哥你难受吧,要翻个身么?”她把他扳过去。那背上被汗腌透了,防痱子的矾粉化得像脓水,染透了衫子。
莲宝使劲儿给他摇扇。哥哥轻声客气,“嗯,差不多了。你自己扇吧。”
梧生是个标准的水乡男子。二十来岁,细长的眼,方正的嘴,生得眉清目秀。
他有箍桶的手艺,活计做得细致漂亮,邻近几个村做桶都找王梧生。他水性也好,不但是地道的渔把式,还能下江采珍珠。
赛珍跟他这些年,除了被婆婆折磨,就不曾吃过大苦。两口子好得像做了几百世夫妻,贴骨贴肉地恩爱。现在不一样了。他腿瘫了,手也断了,成了个废人。好日子全面泡汤了。
莲宝的鼻头一酸。
忽然,堂屋里平地炸雷,响起一声痛骂:“放你的臭狗屁!”
中气十足,气势胜过狂犬。娘爆发了啊!
莲宝窜到门口一听:呵,果不其然是陈家退婚了。
刘婆一五一十传达了陈家的意思:绍俊将来要考进士的。他前途无量,应该有个体面的妻子。这年头,讲究的人家都要找小脚姑娘。
“小脚”就等同于“妇道”。
庄户人家宁可少份劳力也要给姑娘缠脚。这是大趋势。
莲宝的脚却没缠起来。
从八岁起,婆婆许水花就一直提醒:亲家啊,娃儿的脚不能放啊。可是根娣太纵惯闺女了,一喊疼就给她解开,莲宝便长出了一双六寸大脚。走路带风,能跑能跳。
六寸是多大呢?莲宝觉得一点不大。按后世标准,也就三十六七码,挺好用的一双脚。可是水花认为,这种姑娘娶回家是要坏掉门风的。
她让媒婆递了句狠话:假使没这双大脚,你家姑娘能跑那么快,跟刘二帽钻林子里去?
根娣听了还有命?
跑到门口一蹦三尺高,撕开喉咙就朝陈家连珠炮地开火:“畜生不如的东西!你们读书穷得连裤头都穿不起了,梧生二话不讲拿钱支援。他采的珠卖了钱不舍得给婆娘买根簪子全买了书救济你家绍俊。一窝子烂心烂肺的混账,以前不嫌我们脚大现在她十八岁了你来嫌了。把钱还回来!”
刘媒婆甩着膘跑到门口,苦口婆心劝根娣。“嫂子算了吧。咱们命苦就认了吧。事情弄大了对莲子名声更不好。她都十八了啊。”
瘦得像猢狲的娘不知哪来的魄力,反手给了刘婆一记大耳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狐狸!要不是你做媒,我家姑娘摊上这种烂心肠人家?害人精!”
刘婆脸上迅速肿起四条红杠,气得横肉直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