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就在想,原来世界上有的老太太可以想跳舞就去跳舞,想休息就能在家呆着休息。骂人能骂地酣畅淋漓畅快人心,骂完了还能说出“人死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这种,在当时林度的眼里,特别有文化的词儿。
林度在那之前认识的老人只有外婆。
外婆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农村女人,沉默朴素的同时又有着一双勤劳的手。
那大概也是林度第一次意识到,用“一双勤劳的手”来形容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家庭主妇,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与老太太截然相反,外婆仿佛一尊沉默着的,永远在干活的雕像。没有生动的表情,没有嬉笑怒骂,只有那双勤劳的手永远不停地运作。
年轻的时候,她嫁给了农村种地的外公,生下了两个个孩子。外公是个窝里横,动辄对家人打骂,而外婆不仅要带孩子,还要做饭洗衣种地。那或许是沉默的开始,沉默地遭受农村人习以为常的暴力,沉默地用那双“勤劳”的手做饭洗衣种地。
后来外公生病去世了,外婆不停地做饭洗衣种地,就这样将孩子拉扯大。拉扯着,拉扯着,青春也就拉扯没了。
现如今,拉扯了半生,她住进了舅舅的楼房,却还是过着做饭洗衣带孩子的日子。
依旧沉默。
时代将一批人送向更光明的未来,同时也有一批人在沉默中被抛弃。
林度在认识文盲这个词很多年后才意识到。
外婆是个文盲。
她第一次开始设身处地地思考,一个不认识几个文字,只认识数字的人,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究竟有多无措。
外婆不像老太太一直在城市生活,她的大半生都在农村里度过。面对新的事物,她只会沉默地被裹挟,甚至不敢踏出尝试的那一步。
而那些被时代浪潮推向前的人,也忘记了去拉一把被抛弃的人。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心却早在两个世界。
林度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教外婆怎么用手机呢,难道其实舅舅需要的也只是一双勤劳的手吗?
那天晚上,林度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外婆一个人住在老家,唯一发出声音的电视突然坏了,她也不会打电话,就那么一个人一直沉默地坐着,沉默地坐着,真的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在梦里哭得满脸泪水。
第二天,林度拿了一沓A4纸去了舅舅家,教外婆怎么打电话。她把每一个步骤都画在纸上,把联系人都换上他们的照片。
她一遍一遍地教,外婆一遍一遍地忘。
她就再一遍一遍地教。
像检查作业一样,她每天都打电话给外婆,再让她打回来。
就这么过了一年吧,外婆终于会打电话了。
……
结局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大团圆,老太太嘀嘀咕咕了半天,气愤地把电视关了,摸出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嘱咐道,“好好。喝完了自己把碗收了啊,明天你慧慧姐生日,我给她打个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