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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沈骞的眼睛,从里面找不出任何一丝悲怆,加之和沈骞那般无二的冷笑。“父亲平日就总爱讲些党争之事,我这几日也想了想父亲的教诲。”
“父亲本就无心,何必做些自扰之事?”他说得很缓慢,平复下之前百般忍耐的哽咽,也藏住无处发泄的怒意,“陇西路远,既已经得了天恩,一切从简就好。”
“一败一胜,一生一死,外祖可如父亲所愿,功过相抵?”却还是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嗓音越来越浑浊,“若是葬礼太过铺张,恐给父亲再惹些别事。”
沈逸将视线转回了棺椁旁,“想必外祖也不愿叨扰父亲,等后日入陵,就安安稳稳地下葬吧。”
他收回了扶着棺椁的手,继续安静下去瞧着烛火晃动。沈骞难得只应下了声,那声好答应得极轻。
沈骞似乎只是那夜跪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门,独留沈逸一个人还在厅堂之中。沈逸也不愿多歇,因着沈骞来过这么一回,日夜都不曾合眼,自己守着这副棺椁,以防事情生变。
直到入陵那日前的深夜,才起身换了新衣,没过一会儿就又跪在了棺椁旁。
沈逸依旧是一身素白,只堪堪束起长发,绕额一圈缠了白陵。霍岳的棺椁走在前面,由从陇西回来的旧部抬着。
沈骞连带霍氏,他们都落在后面,随着一长队的白穿过熙攘的长街,走到城外去。
沈逸便只盯着前面的棺椁,他们唱起挽歌的时候是这样,天家派使节送葬的时候是这样,直到长跪而拜,哭号声响了许久。
沙哑的哭号,无声的哭号,还有混迹其中沉默的虚伪。他怔怔地想,外祖要是肯看一看这样的情形,指不定会如何一笑而过。
棺椁还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由着专人抬进了早已建好的陵中,以王侯之礼下葬。剩下要抬进去的就是陪葬的铜玉,并带名贵的瓷器,一件又一件。
跪了两三日,沈逸早已习惯了身体的僵硬,也无暇去管膝盖上跪出来的淤青和冻伤。他如今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开口虚唱着编好的挽歌。
跪在陵前看请来的先生为自己的外祖撰写墓志,说是撰写,也不过是按照天家旨意抄录其上寥寥数字。
葬在此处的是后商的骠骑将军,一生功绩不过化作一句骁勇善战。
他闭上了眼睛,有些不愿意让他外祖看到如今的情形。薄葬变成了厚葬,安葬变成了歌功颂德,天家的恩露啊,洒下来的有些太晚了。
或者,也只有人走之后,坐在高位的鬼才能安然一笑,赏些再也用不上的东西。
他到底没有叹出那口气来,跪着看陵前的入口被封了严实。墓志既成,祭天礼毕。他的外祖,已经彻彻底底地走了。
自城外再回到侯府时,他们大多数人都散了干净。侯府上下的素白还未褪,沈逸终于躺回了床榻之上。
他带着几天几夜的疲惫彻底昏睡过去,夕阳还在候着今夜的缺月,却先候来了阴云环绕。于是漫天的红霞被暮色遮全了,只剩下城外鸣叫的鸟,从荒草里勉强翻出些可饱腹的东西,最后飞回自己的巢中。
今年的热闹跟侯府注定无关,沈逸再下榻时才觉出腿上的伤痛来,想着用不了一月就能自行愈合。匆匆用过素食之后披上白衫,霍氏的房门闭得死紧。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侍女从庖厨中端了热粥送进房中,想要跟着进去却意外被拦在了门外。“夫人……说她近日谁也不见,小侯爷要么——过几日等夫人身子好些了,再过来看一看。”
侍女低着头轻声将霍氏的吩咐说给他听,沈逸攥了一下指尖,又看她一直等着自己,勉强应了一声让开了路。
他退到庭院中看侍女进到了房中,等了一会儿之后又看着她退出来,视线相对过又点了下头,侍女才肯走远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沈逸想再走近些,又想到刚才听到的话,还是站定在原地。霍氏说出口的话,一般是轻易不会改的。更何况是这种时候,即使再见到阿娘又如何呢,他现在说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话。
包括他自己,依旧沉在哀悼之中,甚至不知道沈婠在宫中会是什么样的境地,只能借着那封圣旨听得几份借由沈婠之名送过来的丧葬之礼。
那位陛下,就连这种时候都不愿意放阿姐离开后宫几日。
他身上的伤口纷纷都结了痂,新长出来的肉发痒着。沈逸度着这样的一日又一日,素食无酒,白服无喜,原先还会在梦中梦到他的外祖,这几日却睡得越来越不安稳,就连梦也都再没有做过了。
岁末的热闹染不到侯府当中,就算是沈骞也不得不守礼,除了必要的朝会也只能待在府中。沈逸突然有些厌烦,新裁出来的白衣染上了尘灰,前几日的哭号终会被其他人抛在身后,只敢偷偷论断着年末的事情,又因着今年注定无宴,私下里便听着府外的热闹事。
仿佛陇西的大胜已经远去了,侯府的挽歌也已经远去了,留下来的生者却开始抬头盼着下一次的月圆。
他闭紧了房门,跟霍氏一般将自己隔绝在房中,借着一刻又一刻的安静,数算着过去的日子,又数算着将来的日子。
这样的安静也没有持续几日,他正想翻出枕边的木匣时,下人便急忙在门前喊了半句,“小侯爷——”见他没有应声,竟是将声音又拔高了一些再喊了一遍,“小侯爷——”
沈逸将拿在手中的木匣推回了榻边,下榻顺着对方的叫喊声打开了房门,“何事?”轮到答话的时候,对方却好像后知后觉出了不妥,将声音放轻了,头也垂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