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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安宁好像不在君子之道中,百姓的富庶均源自鱼米之乡,更同无为而治,是天地万物所赠。不是举直错诸枉[1],也难有举枉错诸直,他有些茫然,不明白为官之君君,为官之臣臣,若遇君子,江南的安宁自然像水长流,如遇小人,高台楼榭也非一时可毁。
李融现在有些明白,阿父当时为何强求游学之事必须从北地走过一遭才算无悔,无论金陵或是姑苏,哪怕江都甚至庐州,都离长安过远了。他依照平日所学很难在江南找到自己的道,更难评判是否在君子之道。
即使熟记着书卷上的数句“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若以他如今的心境,也只会被江南的安宁所遮盖,就像不断流过城墙的江和湖一般,潮涨潮落,雨停雨下,随着这种天地之自然,慢慢会忘却夜里秉烛看书所记多处未解之经籍,慢慢会忘却为官之要道,慢慢会在安宁和风流里染上濯洗不净的脂粉气,沾上挥之不去的深巷酒香。
他走下城楼去,怅然于此番心思,又催生出几分意气来,游学寻师,总会找到解惑之人,也总会在一年半载的辗转中通悟不少。或许等他来年再渡江南之时,便能从这种覆于四周之地的安宁中窥得自己当行之道,亦在君子之道中,不偏不倚。
白日一遭,李融算走完了金陵全城,商铺林立种类跟姑苏那边相差无几。不知是否被湿气所扰,他觉得风寒病症又多出几分变化,行路之间总有几分气短。于是回到客栈,打算这几日都卧在榻上休养。
苏肆倒是乐于奔走在城内,每日都能给李融带回不同的见闻。有时是城内排了许多人的新鲜点心,有时是茶楼酒坊听来的逸闻趣事,有时是货物的价格涨跌,店内收支盈亏。李融则按时喝着药剂,讲清位置托付苏肆去将书箱等不便携带之物寄回庐州,再多备上些银两分装在两人行囊中。
至于去往北地的御寒之物,也不如到当地再说。除却他们刚进城那半夜的一场雨外,金陵这几日都一如既往,云销雨霁,风细雁初来。成簇的菊也开遍了金陵城中,与木栏的红交映出富贵斗光,白日的暖意更不似入秋时。
李融躺了三四日,直到病气完全散尽了才准备动身直往徐州去。这次他们打算在日落后启程,身上比之前轻便不少,夜间赶程比白日里快上不少。车夫早出了城外等候,李融由苏肆在前面带路,穿过金陵半城西行。
斜阳降在城半,湖边的白鹭在人群逐渐聚多的时候下水游远。金陵重复着每日的安宁,正如他们几日前入城之时,婉转的笙曲留下醉人的脂粉,酒香和情迷落在深巷里是人尽皆知的风流处。
他们登上车,从掀起的车帘处回头再望最后一眼金陵,还有不断和他们相背而行的人群拥挤进这座城内,要往这座过分安宁和富庶的城去。
李融让苏肆闭了车帘,车厢内的小桌上点了红烛,少有风吹进来,烛火也直上而燃照亮这方天地。金陵的热闹已是身后之事,再与他此次游学没什么关系。夜间行路少了人群拥搡,苏肆也安静下来,就靠着车厢闭眼休息。
李融随后也闭了眼,帘外只有马蹄阵阵昭示着他们在不停赶路。路上也难免颠簸,他并未睡得安稳,只是合眼休憩,在心中谋划将往何处。
按经图所指,从徐州便可经临沂过鲁地,若从邯郸走晋城到长安所费时日自然多一些,直从颍川和洛阳而过就算横穿中原,他仍犹豫其间,不知北地山水走势,只待数日后再做决定。鲁地是定要完整走一遭的,大儒遍地,此番前去若能探寻一二也算有所获。
李融感觉此时的自己会囿于江南的安宁,也未知经鲁地和长安之后能对经籍有多少贴合的见解。他保有着如此的疑惑,在几日的行路里常常想起。
或许这些事情都要等到他看过北地的山河,中原的百姓之后才能有所定论。但他仍在隐秘的期待里察觉出异样的思绪,或许掺杂了思乡的离愁和自身浅薄的见识,他的确生出更多的惶然来。
便如同常说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如今他也并未找到以何立君子四道,只是熟记过竹简上所载的每一句话。那些道千乘之国,天下之达道五,君子之于天下在此刻都显得分外陌生。
李融记下这在深夜愈发蔓延开来的疑惑,连带这种惶然的思绪,既觉得行程过慢,又觉得自己游学匆匆,毫无定性。好在他还有一段过长的游学之路要躬身走过,和阿父的期望有所不同,修身齐家不至于治国平天下,若能教众养乡土就足够他安身立命。
车夫停在茶棚前饮水,跑了一夜的马不断咀嚼着马厩里的干草。他和苏肆下车来,再过十几里,他们就能到徐州去。鸡鸣数声,日光初升,李融将方才的疑惑一一辨析出来,准备用余下的日子去慢慢求解,一日不成便推及一月,一月不成也可蹉跎一年,若是一年不成,也可自认天资浅薄,自向阿父请罪,随着家中生意作商,万不能乱其民穷其地。
[1]出自为政,错同措,管理统治之意,直与枉均做名词。
第六章
徐州前朝旧名彭城,石砌的城墙要比江南等地看上去灰暗许多,江南的水气在行路中也渐渐淡去了,偶有秋日清凉的风能吹来些许湿意。车夫随着他们一起进城去,方及正午,徐州的人群也不至于同金陵姑苏那般拥搡。
李融掀帘去看徐州城内,往来行人各自有序,比起江南要少几分热闹,却多出几分厚重来,颇有老聃布道,仲尼观水之余风。同金陵一般,任江水绕过半边城墙,那比江南的水更阔的江却是浑黄的,带了泥土的腥味直吹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