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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河补全着蒋二的意思,脑海里还在想蒋二刚才没有闭上的眼睛。他闭上了眼睛,从胸腔里溢出沉重的哀叹,堵在胸前的块垒更大了一些,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他看着他们用草席裹住了蒋二的尸体,把他从营帐里拖出去,给还活着的人留下更多的空间,李河在这样的黑暗和吵闹里沉默着,维持着几乎死寂的沉默。
第十六章
李河维持这样的沉默,他想不到蒋二会变成那副样子,也想不到蒋二会先死。他记得蒋二说过他的阿姊,说过家道中落之前的故事,记得蒋二教给他的名字的写法,也记得蒋二每天都要念叨的,想回家去的那些话。
蒋二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他想过自己随时可能会死在自己的命里,也想过自己一辈子都可能找不到那条河和自己的家,但是他不觉得蒋二会跟他一样。蒋二已经打了两三年的仗,力气和身量都比他要大。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去做什么,也会在李河沉默的时候保持同样的沉默带着他往队列的方向一起走。
李河想,还是蒋二提到了玉门,所以他跟着蒋二一路搀扶着往西来,来到了这座城池里。他实在不该觉得这里有隐约的安宁,这样的错觉只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守城里被消磨掉,但是在这之前,蒋二的死就已经划破粉饰的安宁。他认清楚自己是在守一座不能破的城池,也认清楚在这里,人命是用来堵住城门的,他们不能让胡人进来,哪怕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
他的双手仍旧处在剧烈的颤抖之中,现在他只能想起那个被血染透的人,李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那个人不是蒋二,只是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但是他不能否认事实,蒋二的确死在这一个白天,雪凝成的冰在逐渐融化,外面的太阳照在城池里带来久违的暖意。营帐内的热气为他们提供着舒适的温度,李河摇晃着头,用手去抹了一把后腰,浸透麻衣的血也在不断的下滴,他撑着身子去找军医包扎好,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
他不知道他们会把蒋二埋在哪里,大概会扔到城池外的某个地方去。他也没有力气开口去问刚才的人,也没有人会再上前来打破他的沉默。李河瞧着自己染血的手,那上面还留着蒋二的血,他趴下来,努力不牵扯到背上的刀伤。自己的营帐里没有方才那么嘈杂,大多数人都挤在军医那里。李河攥紧了拳,抵在地上去想蒋二的话。
是啊,如果能有回去的时候,要帮他去看看他的阿姊。李河想,他还没听到自己说答应就断了气。但是他丝毫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他只是多少有些惶然。几日前他们才说过话,蒋二在城墙上教他写河字,下雪的时候蒋二也在说着瑞雪兆丰年,融在热闹的人群里。转眼却躺倒在地上,浑身冒着血,李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抹了一把脸,背上的草药浸到伤口里引发阵阵的剧痛,他闭上眼睛,迎接这一天的疲累。他觉得自己是睡不着的,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蒋二来,想起蒋二的嘱托。李河撑着地,掌心被沙砾磨出血,他点了点头,不知道蒋二现在能不能看到。
他答应蒋二的嘱托,如果有朝一日能够走上回家的路,他会帮蒋二去看看他的阿姊。他不太清楚蒋二的家在哪里,他总会走遍整个陇西乃至北地,去找蒋二口中待他极好的阿姊,去完成蒋二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又想到命的安排,却总是过分恍惚着,他有些不愿承认这样的安排。如果可以有选择的话,他希望躺在地下的是自己,他会主动闭上眼睛,不会嘱托旁人任何心愿。他死去的话,总能见到阿娘她们,或许还有老伯和幺儿,死后去到地府,也会有一条魂魄所渡的冥河,他也依旧能听到河水不停流动的声音。
但他依旧活着,在雪还没有融化完的冬天里躺下来。他感到过分的疲累来,又不得不带着几分小心。他原来很少去计较自己的生死,这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活下来就要接受这样那样的痛苦和恐惧,变成躺在荒地的死人就不用再看到整夜的月圆而凄然,也不必在夜晚梦到陷困的战场,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而如今呢,李河想,他实在又不能辜负蒋二最后留下的话,去帮他看看阿姊,他两三年离家未曾再见的阿姊。那需要走很远的路,也需要一直活下来。他开始希望这场仗能很快很快地结束,他等不及要完成这个心愿来。从此以后,这样的念头会在前面牵拉着他,赶着他不得不往前走,也不得不抱有希望来。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守城的时候,他要活着,活着走上回家的路,连带这份嘱托一直走下去。李河想了想,好像是在硬逼自己活着一般,蒋二最后真是留给了他一个难题,一个需要他改变一直以来的念头的难题。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中,准备睡过去。他太希望自己不要再做梦了,他实在怕了再梦到故人来,梦到恐惧的具象和一望无垠的满是死人的荒地。他决定接受这份嘱托,并且开始改变他的念头,不得不在守城的时候贪生怕死,他得活下去……
城里的雪和冰都慢慢化开来,留下一滩滩脏污的水迹。李河没有排到夜间的值班,也不用亲自去拖拽那些死在城墙外的尸体,等到他再次登上城墙的时候,往下只能看到沙地上斑驳的血痕,这场仗就彷佛只能在回忆中寻找完整的痕迹了。
近日的鼓声响得越来越频繁,等到他背上的伤好些的时候,他又加入了队列的训练。又不仅如此,他还去请教了该如何拉弓放箭,要贪生怕死的话,他便只能尽量往高处走,少让自己陷入像之前那样的困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