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
一场血色灾厄终于平息,整个京城却才刚开始翻腾起来。
那巨神像振聋发聩的旨意犹似在耳,民政局和警部哪敢有片刻怠慢,连夜招来人手,紧急出动。各路人马流水般散到城中各处,分头安抚百姓、组织巡防、封锁要道,严查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
与外界掀起的纷扰相反,作为统治中心的皇宫却异常沉稳安定。
黑色的皇城灯火通明,几乎无一处阴影。禁卫军早已领命倾巢而动,严密监管所有出入口,不许任何人进出——除了此刻走在墨玉大道上的那个身影。
舜的脚步异常急迫,近乎像是在这整洁的大道上滑行。那袭得自尽远的黑斗篷刚在呼啸寒风中翻飞出一片怪影,立刻又被明亮风灯缩得微不可见。
他刚送完莫氏父子回府,即刻让云不亦转道来了皇宫。这场大乱虽已平定,但他始终觉得父亲力竭晕倒之事很有些古怪,更担心对方是否身体出了异常,匆匆赶到宫门,云不亦却被禁卫拦了下来,他只好心事沉沉地独自前行。
脚步声孤独地掠过前殿,飘过长廊,穿过一道道黑木拱门,直至百花盛放的后殿,才终于碰见了迎接者。
前方传来悠扬乐曲,带着源于南岛的留声机那种特有的杂音。在这片死沉沉的寂静中,它更像是一份舒缓剂,让舜急切的心情渐渐收敛、平复,脚步也得以放缓下来。
皇宫中喜好听留声机的除了父亲哪还有旁人,既然他这么快就能清醒过来,想必情况不会太糟……舜望向前面南书房那片明黄色的灯光,终于舒了口气,继续迈步到屋前,见门只是虚掩着,便如同往常一样,径自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暖香四溢。
明亮的魔导灯下,皇帝身披白裘,背对着他端坐在木桌后,长长黑发束得一丝不乱,手中持着那把神力变出的铁扇,徐徐轻摇,凝望着对面窗外。
“父亲……”舜进门刚呼了声,却又卡了壳,一句问候的话明明到了嘴边,总也溜不出去。
父子俩的关系已降至冰点多年,除日常公务之外,有太久未曾好好说过话,以至于他现在想要表示关切,都觉十分局促。
他还在踌躇着,皇帝却已沉声责问起来:“你今晚是如何引发的圣塔契约?”
舜听他声音虽还有些沙哑,但似乎中气十足,不像体弱的样子,便收起了探病心思,自墨到访东宫起,简单将前后因果说了一通,却刻意掩去了舍身救尽远之事,只推说玉王发疯误伤了自己,才触动了守护契约。
皇帝听罢半晌没吭声,像是陷入沉思。
房间里只剩下了那首低伏绵延的乐曲声,舜不知是否该率先打破沉默,就听到内侧墙边传来一记清脆的碰撞。
他警觉地一转头,才看到纯铜书柜后方站着的那个军装身影。叶迟上校原来一直背对着他静立在墙边,若不是刚才那声响动,他竟完全察觉不到这里还有人。
军官面前矮桌上摆着一列瓶瓶罐罐,里面似乎都是些粉末和溶剂。他双手如飞刀般来回穿梭其间,偶尔闪过几点银光,看起来像是在提炼药物。
难道叶迟师父还精通炼金药剂学?舜简直无法想象这位沉默寡言的武学大师会去钻研那些天书般的炼金典籍,再联想到尽远喜爱泡茶,云不亦嗜好酿酒,这师徒三人,似乎连爱好都颇有相近之处……
他正看着点点银芒胡思乱想,皇帝一声低语又将他的注意即刻拽回到书桌边:“方才有人闯入圣塔,毁了静谧森林中的圣树……”
这话实在太过荒诞,若不是出自父亲之口,舜简直要怀疑自己出现幻听。有人能闯入圣塔已是匪夷所思,那参天巨树更与高塔共存了数千年,其中蕴含的木系神力早已浓厚到不可估量,这世间竟还有人能将其摧毁!?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木长老在火焰中消失的那一幕,激灵打了个冷颤,连忙追问:“那老大人他……”
“他是生是死,你不都亲眼所见吗?”皇帝冷冷打断了他的问询,“莫说是他,若非我出手及时,整座圣塔都将在今晚倾覆!”
舜被这骇人消息惊得木立当场。他本以为一切乱象都已平息,只是专程前来探病,谁能想到,心中不可动摇的圣塔竟也会遭遇同样恐怖的灾厄!震惊过后,他忽然从中觉出点疑惑:木长老若真已陨落……那么父亲耗费心力凝聚那颗碧玉果实,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没给他发问的机会,抬高了嗓音斥道:“我分明告诫过你,未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引动契约,你为何不听!今晚若不是你贸然赴险身受重伤,触发了守护契约,以致塔内防御之力大减,更引得老大人也离塔查看,就算外敌再强,又如何能伤到圣树一分一毫!”
舜捏紧了双拳说不出话。此番应邀前往玉王府探查,虽有种种原因,但他终究没想到会导致如此惨痛的后果。他自以为身在京城由圣塔守护,行事无所顾忌,现在看来,的确是太过轻率了……
巨大的负疚感将他压得喘不过气,皇帝见他低头不语,冷哼一声接着说道:“如此任性妄为,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私下去参加那些佣兵公会的任务,以为能瞒过我?还幻化成女子样貌,要是被朝臣们得知,成何体统!”
“……只要不解除幻术,谁又能看出破绽。”舜并不觉用“雯”的名义有何不妥,下意识嘀咕了一句。
皇帝见他还敢反驳,又是一声冷笑:“你身侧随时跟着东宫侍卫长,但凡有心,谁还看不出端倪?”
他一提到尽远,舜更觉郁闷,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索性闭紧嘴巴。
“还有你上回擅自离京之事!”皇帝似乎打算一次将他所犯的错处全都罗列出来,摇着铁扇继续指责,“身为‘太-子’,只因区区一群刺客,弃朝堂于不顾,将安危抛诸脑后,这难道是该做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