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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这一招的确有用,纯懿渐渐止住了抽噎,眼泪还不停地流,却飞快将一张小脸扭到另一边,只留给那几个卫侍一个后脑。
延陵宗隐将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也瞥了那边的南庆卫侍一眼,忽然站起身,将纯懿打横抱了起来,还刻意将纯懿的双脚朝向他们那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们窥探的目光,带着纯懿大步离开。
他的右腿还有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有些不稳当,可他的步子却很大,一步一步都很坚定,像是纯懿身边坚不可摧的护法一般,牢牢守在她身边,带她走出那些人的视线。
枝条藤蔓从两人身边垂下,花朵在他们脚边开得绚烂,延陵宗隐和纯懿沉默着穿过树林,迈过根桠,周围除了鸟儿激起回声的欢快鸣叫之外,就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整个世界都安静得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个。
纯懿开口时还带着鼻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沉默。延陵宗隐有些生硬地反问:“告诉你什么?”
“我的皇兄……”纯懿一顿,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陛下早就打算要放弃我了。”
这次的沉默时间更长。就在纯懿以为延陵宗隐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响起,低沉的,微微沙哑:“你会伤心的。”
纯懿怔了一下,抬头看着延陵宗隐紧绷的下颌,忽然笑了。她的笑声低低的,有些自嘲,更多的是叹息:“好不容易做一次好事,还生怕别人知道。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坏人。”
延陵宗隐轻嗤,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开口了。纯懿安静了一会儿,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声音瓮瓮的,没头没脑地道:“我想我父皇、母后和皇兄了。我的亲阿兄,大庆末帝。”
“他们在五国城过得还不错。”
“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
“……你会伤心的。”
“可是我想他们了。”纯懿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仰头看着延陵宗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我真的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延陵宗隐脚步微顿。他低头,看着纯懿红肿的双眼和强挤出的难看笑容,双手紧了紧。
“我们回虞娄去。”
第88章
虞娄的气候仍如记忆中一般寒凉,几乎位于虞娄最北端的五国城尤是如此,就是在夏末秋初,在旧日汴京还处于秋闷之时,这里已经是冷风瑟瑟,早晚出门时,身上须得披上厚实的棉衣或皮毛,才能给身体保留一些暖意。
纯懿就在这样一个冷得出奇的秋日,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父母亲兄。
五国城本来就不大,可与专为二帝及他们的随员划出的居住区域相比,已经算是他们无法畅游的广阔天地了。纯懿站在五国城墙上一处专为了监视二帝住所所建的高台之上,居高远眺,遥遥望着那些行动缓慢的人和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脸,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延陵宗隐扫她一眼,默不作声对着身后示意,黑塔领悟,很快就取了一张洁白蓬松的狐裘来。延陵宗隐将狐裘密密实实裹在她身上,大掌细致地在她脖间按了又按,只留一张小脸裸露在外,在毛茸茸的狐绒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小精致。
可纯懿仍觉得冷。秋风一阵一阵吹来,刺骨得寒凉。
她开口的声音很轻,快要消散在风中:“只剩他们了吗?”
延陵宗隐也朝着那边看去,努力不让自己的蔑视之意表露出来:“对。”
他其实是一个很坦诚的人,也或许是他自恃强大,不屑于哄骗她:“从上京出发时有千余人,路上陆陆续续死散了一些,在到达五国城前减员两次,到达之后又有不适应气候水土的、年老染病的死了十几个。
另外,来到五国城后,他们有过两次南逃计划、一次预谋反叛,被杀了几批之后就老实了。后来又零星死了几个,剩下的……”
他朝着那个方向微微偏头:“都在这里了。”
纯懿看着那边穿着朴素、表情麻木的众人,他们正躬着腰钻在地里,动作僵硬的挖着什么。可能是因为需要自给自足还人手不够,中间甚至连皇兄都亲自挽起袖子,进田里劳作了好一会儿,而父皇整个人又黑又瘦,老了十岁似的,窝在一把简陋的木椅里,晒着难得的太阳。
纯懿曾经在临安见过农人耕种。因着水利的修建和新农具的锻造,他们就是干起活儿来也是热火朝天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质朴的灿烂笑容,奔着前面的好日子去。而面前这副全员劳作的场景,却只让人觉得压抑、悲凉,当年呼黄擎苍的精气神儿荡然一空,似乎是一群行尸走肉般,见不到一点儿希望。
纯懿想笑,却扯不动唇角。想哭,也流不出眼泪。
在洗衣院中苦苦煎熬的时候,在延陵宗隽的太子府中全力周旋的时候,在南逃路上拼力支撑的时候,还有在南庆顶着骂名强硬推行改革的时候,她所惦念的,不过是在胙城遇到时,父皇说的那句话。
“只要还有一个大庆人在,我们大庆就不会亡。只要坚持,一直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看到我大庆夺回汴京、攻克上京的一日。”
她一直奉为圭臬,支撑着她熬过每一次艰难低谷的无上信条,原来他们早就放弃了。有骨气的和想要抵抗的,已经被杀了。没骨气的忍受屈辱活着,已经俯首称臣,不思复国。
他们不想回去了,南庆的人也不想让他们回去,最后,只有她一人将这话当了真,不惜舍弃一切,奔走呼号,不愿放过任何可能。
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