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的脸色,便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思考。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都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马超然的思绪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的工作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
·2
徐兆虎来了。此人胖墩墩的,个头儿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五,因为身体发福太厉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来就像一个肉球在滚。
徐兆虎一进屋子,就紧着给马超然做检讨:“马书记,您批评吧,是我们没把群众的工作做好,让您受惊了。”马超然一愣,他已把几位老人到宾馆门前申冤的事忘了,脑子里事太多,常常是记起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记起,板起脸说:“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起事故早就处理妥当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人上访?”徐兆虎堆出一脸苦笑,“马书记,您有所不知,当初事故是处理了,遇难者也得到了赔偿,但事故责任人一直没处理,家属们是冲这个来的。”
马超然哦了一声,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五年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啥意思,他不明白人们为啥爱翻老账,陈醋就是陈醋,再怎么折腾也缺少新鲜感,马超然喜欢新鲜的东西。谁知徐兆虎又说了一句,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徐兆虎说:“下午我跟上访者做工作,他们谈到一个情况,当时处理事故,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封口费。有人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威胁他们。马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真有此事?”马超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到脸上。
“千真万确。马书记,现在有很多人证实,当时的项目经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亲弟弟,市里有关部门,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违背原则办事的。”
“没有凭据的话,不要乱讲!”马超然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话激怒了。
徐兆虎结巴了一下,又说:“有证据,马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已经掌握到不少证据。”
“调查小组?谁让你们组织的,无稽之谈!”
徐兆虎的脸色刚转晴,瞬间又阴了。他判断不出马超然话里的明确意思,成立调查小组的确有些铤而走险,他是想赢得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胆把这事说出来。
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默站在边上,期待着。
马超然愤怒了一阵子,转过身来,冲徐兆虎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检查的是党风党纪教育,还有干部队伍的工作作风,其他事,你还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里的希望本还一闪一闪,听马超然说完,那火苗儿就一点点地,慢慢熄灭了。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听听汇报,看看试点。如今的检查,只要是大张旗鼓而来,你就听不到真的,看不到实的。一切都已摆好样子,就等你表扬。连着开了两场会,徐兆虎和市长杨其亮分别就前一阶段的工作做了汇报。工作汇报无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视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让人听得无趣。接下来,市上又安排了三个点,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大好,纸上有写的,墙上有贴的,报纸上有宣传的,看来党风党纪教育活动在吉东开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马超然一边看,一边做着指示,个别地方也适当做些批评。当今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坚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评,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对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这样的评价,任何部门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杨天亮脸上,始终洋溢着生动的笑。
对马超然而言,这次下来,他关心的并不是吉东这项活动开展得如何,这种活动,你说开展得好,它就开展得好;你说开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为没有一个硬指标,也没有谁敢说开展得不好,从上而下,只能说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谦虚一点,也得说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超然关心的,是他下来后,吉东方方面面的态度。
这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
下面对你的态度,其实是一面镜子,从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里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马超然欣慰的是,这次下来,吉东的态度变了,远比以前下来热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全程陪同不说,生活上也给予了细致入微的照顾。昨天晚上,已经十一点了,徐兆虎又到宾馆来,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徐兆虎说是温州的叶老板。马超然没听说过这个叶老板,从徐兆虎的介绍里,他才知道,叶老板到吉东十一年了,对吉东经济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目前是吉东最大的房地产商。一听房地产,马超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生怕徐兆虎再给他出什么难题。年初吉东方面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搬迁三里河体育场,把它建到吉东新区去,说原来的体育场设施落后,建设规模小,已不能适应吉东体育事业发展的要求,要建设一个全省一流,在国内也算顶尖水平的体育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打幌子,真实目的,是把体育场搬走,在原来的旧址上搞开发。如今类似的项目实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这个搞活那个的旗号,把一些不赢利或赢利小的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搬到郊区去,腾出中心地带的黄金地皮,用来搞开发。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艺术剧院和海州图书馆搬到了相对偏僻的海东区,在那里建起了海州新的标志性建筑物海州国际大厦。吉东这个项目报上去后,省上一直没明确表态,这次下来前,发改委主任还找到马超然这里,请示这项目怎么办。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态,因为宋瀚林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表态。有些项目他可以不请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愿直接批,有些项目不行,批了是会出事的。
徐兆虎大约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介绍道:“叶老板最近投资五千万,新建了一家国际商务会所,想请马书记过去视察一下。”
“国际商务会所,规模一定不小吧。”马超然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声。
“规模还算可以,本来早就该过来请马书记的,徐书记一直说,马书记很忙,所以就没敢来打扰。”叶老板是一个斯文而又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样子很谦和。他说着话,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茶叶,一样是***。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还望马书记能赏光,莅临指导。中心有不少保健项目,马书记辛苦一天,也该放松放松了。”
“有机会再去吧,今晚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马超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向徐兆虎。徐兆虎带姓叶的来,决不止是请他去放松,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哑谜,他的确是有事而来。见马超然对叶老板并不怎么反感,徐兆虎大着胆说:“叶老板一直想拜见马书记,想请马书记为明泉集团题幅字。再者,叶老板既是企业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马书记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样东西想请马书记鉴定一下。”说着,冲叶老板使个眼色,叶老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玉器来。
马超然的眼睛蓦然一亮,叶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荫仕女玉山。这可是件宝物啊,嗜好收藏的马超然每每看见这种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据为己有。叶老板捕捉到马超然眼里冒出的那几道蓝幽幽的光,心里发出一丝窃笑,这可是徐兆虎帮他从五件宝物中选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为贵重的一件收藏品。他冲马超然谦恭地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器,“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货,还请马书记赐教。”
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过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种清凉甜润的感觉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来。
单从手感就能判断到,这玉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质,有黄褐色玉皮。以月亮门为界,把庭院分为前后两部分,洞门半掩,门外右侧站一女子手持灵芝,周围有假山、桐树;门内另一侧亦立一女子,手捧宝瓶,与外面的女子从门缝中对视,周围有芭蕉树、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阴刻乾隆御制诗、文各一。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