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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不得不告诉您,虽然您一向看不上我的职业甚至拒绝给我颁发毕业证,但我做的似乎还不赖,记者的工作和我们在学院里学习到的纪实文学有着很大的差别,我需要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将一件刚刚发生的大事描写出来,我还得保证我的报道能够被任何一个能看懂字或者听懂别人读报的人所理解,我甚至不能在报道中表达任何我自己的思考和观点——起初我也不适应,和您说的一样,这似乎是一种毫无营养任何人都可以去写的文字,但从业两年后,我终于明白,传递信息,这似乎才是文字和语言最根本的意义。
我也没有放下自己的兴趣,尽管您总说我的那些兴趣是无聊的消遣,甚至用我的理论反驳我——我背叛了自己的阶级,我背叛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能够成为一个人始终取决于他的选择,他可能缺少能力,但是必须拥有选择的权利。
我厌倦了混迹在酒会中,我厌倦了为富家小姐写那些无聊的诗,我厌倦了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它们背后腐烂的、血淋淋的街巷,我想要找到能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方法!
抱歉,老师,我并没有成为您期待中的那个人。
但我所做的也并非毫无意义,有越来越多的国民已经认识到国内的压迫是不正常的,而他们对外界的战意也多是来源于当权者的引导,越来越多的人在和我抱有同样想法的人的鼓舞下,呼吁当局脱离战争、休养生息,他们不再沉溺于帝国的荣光,只想要给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果腹的餐食和蔽体的衣物,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四年前的三月,我向报社申请常驻巴黎,这里的氛围很棒,尽管大多数人和国内一般对局势并没有清晰的认识,而他们的态度却和国内完全相反,巴黎人的天性烂漫似乎也影响到了他们对战争的态度,他们似乎比我们更加自信,当然,作为胜利者,他们确实有自信的资本。
但是,在这种盲目的自信下,我甚至觉得他们将会很快成为我们国家下一步蚕食的目标,尽管他们同样强大,但同时更加不堪一击。
这一切都令我更加忧心……
可是我无能为力,亲爱的老师,不知道国内怎么样了,我现在几乎已经断绝了联系,我所在的报社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联系我了,上个月,在临行前,出于担忧,我曾经想要回国看看,但我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被我的国家视为了敌人,我只好在一周的紧张旅途中在一些热心的远方亲戚的帮助下瑟缩在老家。
一百年前的今天,我的家乡特里尔有一位伟大的人诞生,而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却只能在家乡东躲西藏。
这真的令人感到滑稽。
我已经回不去家了,甚至哪怕现在,我也是窝在英国的新家给您写这封信,我看了看,门口刚好有个邮筒,等下就把信投进去。
我和我的爱人住在一起,这是一栋漂亮的小房子,门口留出了一块供住户改建成花园的空地,您常年让我们帮您家里除草的手艺终于可以用上了。
说起来,安德烈老师,可能您没机会参加我的婚礼了,两年前我在法国和一位美丽的女士相遇,她叫贝拉,符合我对一位完美女性的所有想象——美丽、有知识、爱读书,还会做一手好喝的汤,我很快与她坠入爱河,其实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明白,她就是那个我愿意死在她怀里的女人。
贝拉有一位疼爱她的父亲和一个古灵精怪的妹妹,她的父亲是一个忧郁而威严的男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诗人的气质,可惜他并不擅长写作,也对此毫无兴趣。她的妹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曾经偷偷告诉过我自己是个女巫,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就好了,那样,很多悲伤的故事也能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虽然悲剧往往更加震撼人心,但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合家欢的故事,不是么?
贝拉是一个被战争深深伤害的女孩,这令我万般痛心,也无比怜惜。
三年前,她的母亲在我们国家军队的轰炸下不幸离世,而她的父亲为此消沉了数年,直到贝拉答应了我的求婚,我还记得那一天,这个男人拉着他女儿的手,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一个与对他爱人犯下滔天暴行的侩子手来自一个国家的人。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放下了所有牵挂,果不其然,他在两周后就背着家里的枪上了战场,两年前的索姆河战役后,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枪托和一顶他生前最爱惜的软毡帽一起寄到了家里——这是他唯一的遗物了。
他曾经说过,等到我和贝拉结婚了,他就把这顶帽子送给我……他终究没有兑现诺言,而头顶的这顶软毡帽则无时不刻地提醒我,我又失去了一个值得珍惜的人。
这就是战争带给我们的一切,亲爱的老师,难道这样您还认为我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吗?
看不得贝拉一天天消沉,今年年初,我提议我们一起搬离这片伤心地,我辞去了您一直看不上的报社的工作,和贝拉搬来了英国,今天刚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地给您写这封信。
亲爱的老师,您过得还好吗?身体还健康吗?算了算,您也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了,我是无比怀念您家花园中的那些向日葵,尽管每次除草我们师兄弟都会被扎得遍体鳞伤,我是如此想念您和您的家人们,想念在海森堡大学度过的欢乐时光,我是如此想念自己的祖国,自己曾经长大却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滑入深渊的祖国,我是如此想念那段和平的时光,每个人都为家人的笑容努力工作,这是我用笔怎么也写不出的最浪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