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马扩,早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了,又知道其余人根本没插嘴余地,却是赶紧插科打诨,吹捧起二人来。
不过,待说起那个韩世忠再打个二十场这般战斗,金人便要被打杀绝了的笑话后,韩世忠的反应却有些过了头。
“马总管这话说得……好像俺韩世忠不是个人一般。”韩世忠一言既出,便仰头大笑,笑声之大,甚至在两侧山岭沟壑间起了回音,而且连绵不绝,可见韩郡王气息之足。
这一笑,李彦仙和马扩无奈之下,也只好干笑两声赔笑,但很快都停了下来,因为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该来的肯定还得来。
而果然,韩世忠笑了许久停下,却没有朝说了这个笑话的马扩言语,而是扭头对准了李彦仙:
“李节度……你说,俺是个人吗?”
李彦仙面色不变:“只听说韩郡王这些年在长安舞文弄墨,做的好诗词,未曾听说韩郡王去终南山做了神仙。”
“是啊。”韩世忠看着关下依然一片混乱的场景微笑感慨。“俺也是个肉身凡胎……少年浪荡延安府,万事不觉,稍微长大便浑噩边疆,又觉得万事皆可为,但实际上,到了建炎中遇了明主,这才飞黄腾达,好歹混了一条玉带出来……及到今日,稍微读了点书,有了些其他出息与见识,开始整日想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了,却不料早已经白发生了。”言至此处,不待周围人言语,韩良臣直接以手指向了自己侧后的王世雄。“你们知道吗,这厮与我习武,一年前便开始让着我了?可见我委实是肉体凡胎,不是个神仙。”
莫说李彦仙和马扩,只说三人身后,立着的几十个统制官、义军首领、随军幕僚亲校,几乎是一起诧异去看王世雄……这可是能干过韩郡王的汉子!
但威风凛凛的王世雄扶刀立在那里,却只觉得心虚。
这种场合,谁都知道韩郡王要发飙找李节度定个尊卑,但这两位之间是他们这些人能插嘴的吗?何况成为众人瞩目焦点?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关上众人回过神来,依然是没有谁敢说话。
而李彦仙怔了一怔,也依然保持了平静:“尚记得建炎初年,御营初立,韩郡王至南京,观随驾诸将,自诩当为天下先,如今如何失了锐气?”
“不是失了锐气,而是要依着官家的‘实事求是’来说话。”韩世忠扶了下腰间玉带,随口应道。“俺既然是个人,不是个神仙,那便会生老病死,战场之上不披甲也会被箭矢射死,被铁枪攮死,被锤斧砸死……李节度,你说对也不对?”
这种话在军中是很忌讳的,此时说来,气氛已经很不好了。
李彦仙面沉如水,干脆闭嘴。
但韩世忠绝不可能这么放过他:“何况,俺今日言语与俺自诩为天下先又有什么不对路呢?俺韩世忠难道今日不再是天下无双了?三十万御营好汉,哪个敢言超过了俺?曲大、吴大、老张那几个西军里被我压死的废物秧子就不说了,他岳飞年纪轻轻也是个元帅,武艺也难得不赖,可便是他,难道就敢说自己上了阵便刀枪不入,不能被金人一枪攮死、一刀剁死?”
李彦仙依然沉默不语。
“便是你李节度,中流砥柱,好大的名头!守陕州八年,分割东西,让金人不能合力,这份功劳顶了天了……可便是如此,你李节度便不是个人了?”韩世忠继续戏谑相顾。
此言既出,这关上诸多李彦仙所部陕洛军官俱皆变色,马扩也彻底紧张了起来。
停了半晌,被顶到肺管子的李彦仙终于开口,却还是当众冷静相对:“韩郡王说笑了,我便是再糊涂也晓得,陕州之功其实是个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东西,哪里比得上韩郡王从建炎前便随侍御前?功高莫过救主……”
“若这般说,就还是不服。”韩世忠冷笑一声打断对方。“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天纵的人才,若无陕州拴着,必然是关云长威震华夏一般的作为,当年你便是因为这般峥嵘,才被李公相给通缉的……”
“那是李纲对,还是我对?”李彦仙终于也变了脸色。
“两位……”马扩眼见着不好,赶紧插嘴。
却不料,那二人根本不理他,韩世忠闻言只是哈哈一笑,便又摇起头来:“今日俺不是来说旧事的……李节度,俺只问你一事,你自是天下数得着的好汉,受了委屈的关云长,可你部三四万陕洛御营士卒,莫非也跟你一样全都是天下数得着的好汉吗?若是这般,昨夜被人突袭了之后,为何连动都动不得,只能等俺与马总管来救?不是才打了两座城、跑了一百四十五里路吗,如何便垮了?”
李彦仙听到这里,压着椅子扶手的左手暗暗用力,但面上反而冷静了下来:“元帅这是要追究昨日战事,就在这里行军法吗?”
“行个屁的军法!”韩世忠嗤笑不停。“你又不是曲大那般题了反诗、打了胡尚书,俺还能拎鞭子抽你个稀巴烂不成?便是昨日军事,也不是俺这个元帅能问的……摇铃的金牌信使是不是今日刚到,说郦琼也过来了?只是陕州那里河道有些偏狭,来的有些慢罢了?”
李彦仙嘴唇动了一下,等了片刻方才压低声音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