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十年正月十六,正是初春时节,这一日,宋军派出了成建制大部队向井陉方向发起了试探性攻击。同时,太原周边集结的大军中也开始有部队以稍缓的速度陆续拔营向东。
这个动作背后的战略意图,不言自明。
且说,或许从矫情的赵官家,从战前太原前线那些思虑重重的文武高层来看,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还是非常艰难的……什么东蒙古的立场,什么金国骑兵野地聚拢后的战斗力暴增,什么金国哀兵之势可能促成决战迅速而猝不及防的爆发,包括赵官家本人对战后的考量,吕相公带着病体从临汾赶到太原催促……这些都是值得叙述和讨论的现实经历。
整个事情,是有一个所谓煎熬与克服过程的。
但实际上,从宏观角度来说,从后方官僚、士民,从中下层军官、士卒,从对面的金人,从刚刚抵达大同不久的同盟援军的角度来看,赵官家和宋军主力的进发,反而是毫不迟疑、毫无间隙,以至于让围观者感到窒息般压力的那种。
原因很简单。
首先,自然是赵官家的迟疑与挣扎出现在了必要战事间歇期与整备期内,就好像洗茶杯虽然花了很大功夫,但一开始就是在烧水的时间段里去洗的茶杯,没有耽误后来的正事。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太原城的陷落过程实在是过于惊人。
现在回过头去看,从打通雀鼠谷后,赵官家与以及河东路大军的进军速度、分割包围速度、破城速度,还有部队四面八方的挺进规模、后勤准备,哪怕是不考虑那场堪称神话一般的破城过程,也依然给人一种震动人心的感觉。
说白了,当极少数人开始迅速考虑破城后很可能出现的野地决战时,其余所有人,包括敌人和盟友,依然沉浸在那场注定要从方方面面载入史册的两方向破城表演里。
实际上,如果将来要讨论这场战事,可能会将太原城和元城的攻陷放在一起,视为北伐的第二个阶段,视为同一场战役。而在这场战略意义非凡的战役里,宋军在两个方向同时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使得金军丧失了整个河东地区,并进一步丧失了随后的战略选择权,被迫进入宋军预设的单战略轨道之中。
“所以说,合不勒汗本身并没有抵触我们的心理,而是他根本无法对东蒙古诸部做到令行禁止?”这日下午,空荡荡的中军大帐中,赵玖若有所思,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是。”
得知出兵消息后被吴玠要求急速驰回的仁保忠不顾自己车马劳顿,当即在座中捧着温盐茶、抹着汗解释。“按照我们此行探听的消息,东蒙古内中,如今地位最高、部众最广的当然合不勒和他的堂弟所领的孛儿只斤-泰赤乌一系部落,但如蔑儿乞部也很强盛,两大派系在东蒙古一直隐隐对立,只不过是因为金国崛起才不得已捏合在一起……”
“所以这次是蔑儿乞部私通金人,而合不勒根本无法控制?”
“不是。”仁保忠也有些无奈。“据吴都统与臣一起查问猜度,私通金人的应该是塔塔尔部……但也不确定,本身就不好说是有私通金人的部众,或许真是金军撤退太快,东蒙古进兵不及,只能说塔塔尔人是通金可能性最大的一家。”
赵玖怔了一下,明显是消化了一下信息,然后才反问:“塔塔尔部难道不是金人为了对抗东蒙古,人为捏合的边境部落吗?”
“是。”仁保忠愈发无奈起来。“但是金人之前为了示好合不勒汗,有将塔塔尔部及其领地部众尽数转送给了东蒙古的动作。”
“合不勒就要了?”赵玖彻底无语。
“好让官家知道,合不勒没那么蠢。”仁保忠真心觉得口干舌燥。“但是合不勒借着金兴辽亡之反覆,到之前宋金的走私贸易,其部在草原大举扩张,扩张之后按照传统与其堂弟俺巴孩分了帐,俺巴孩居南,其部渐渐强盛,改称泰赤乌部,势力渐渐不弱于合不勒本身的孛儿只斤系……两家是一体不差,俺巴孩是合不勒最大的助力也不差,但毕竟变成了两家……”
“朕猜猜。”赵玖忽然在上首冷笑一声。“塔塔尔人是金国扶持的小部落捏合而成,自然在草原东南边境,素来也是俺巴孩和他的泰赤乌部负责对付。而如果转入东蒙古,他们必然要成为俺巴孩和泰赤乌部的直接附属。俺巴孩其实也没有要跟大宋翻脸的意思,而且也知道塔塔尔人注定要跟金人千丝万缕断不开,但是反正天塌下来有合不勒顶着,他乐的少流血,顺便扩充自家势力,所以就直接纳下了塔塔尔人,而合不勒也没法子为这个跟他堂弟翻脸……是也不是?”
“是。”仁保忠赶紧在座中低头。“官家圣明,明见万里。”
“狗屁明见万里。”赵玖收起笑意,整个人都不好了。“朕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有坏心眼,可说成敌人就成敌人的原始部落,能辩不能为,什么乱子都能惹出来……”
仁保忠一时不敢答,而此时帐中只有刘晏往下区区几名侍卫,所以帐中一时沉寂。
“无论如何,东蒙古人里面都有塔塔尔部做金人内应,是也不是?”赵玖等了片刻,示意仁保忠将一杯盐茶喝完后,这才重新追问。
“嗯……是。”仁保忠明显犹豫了一下,却在抹了下嘴后给出了肯定回答。
“吴晋卿怎么决断的?”赵官家继续追问。
“吴都统说,官家既然决意出兵,他便按照之前吩咐,从速从严处置……臣来之前,吴都统已经发出信函,要求合不勒汗三日内将军中塔塔尔部尽数处置了。”仁保忠丝毫不敢停。
“处置了之后呢?”赵玖微微蹙眉。“便带东蒙古剩下援兵南下?”
“不是。”仁保忠终于咽了一口口水。“是不管东蒙古如何处置,或者不处置,他都会留一部守大同,监视东蒙古;再留一部守雁门关,为锁钥;然后带着契丹人、西蒙古诸部,还有王郭两位副都统的兵一起回太原来,绝不耽误大战……这便是吴都统让臣先回来说给官家的意思。”
赵玖终于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处置方法,但很快却又一声不吭在座中陷入到了第二次沉默,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另一边,仁保忠喝完了盐茶,汇报完了要害,却依旧有些气喘吁吁的感觉,似乎有些紧张。
这也是难免的,须知道,这次大同那边的事情,又一次让仁保忠有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态,因为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数年前西夏灭亡时的那种惶恐。
这种惶恐,不是具体什么背叛,什么处置引发的,而是说在上位者一层一层的不在乎中,许多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