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日,宋军沿河行军足足六十余里,方才从容停驻,此时,他们距离兴庆府直线距离其实已经不过四十来里,即便是按照顺河而下再掉头这个转弯的路程,那也不过是五十多里……无论如何,再怎么计算,宋军都可以在明晚歇息一夜后,于后日,也就是四月初十这一天正式发动对兴庆府的攻击。
这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两日,而两日,在眼下这个局势下,很可能便是决定一个国家生死的时间差。
与此同时,宋军主力步骑皆存,辎重皆在,堪称毫无损失。
平心而论,这一日,西夏梁王嵬名安惠不是没有尽力而为,他让小股部落轻骑继续去骚扰,让羊皮筏子载着士卒从河上进行迎击,但两者在宋军更强大的弩箭下全都白给……以重甲著称的女真人都对宋军的弓弩发怵,何况是此时仓促召集下缺乏甲胄的部落兵?
当然了,安惠自己对此早有预料,经历了昨天的临阵观察后,这名战争经历丰富的西夏老臣根本没指望过这种行动能起到什么实际性效果,那些人根本就是被逼着用生命尽可能的做点骚扰而已。而这位西夏国中目前军事经验最丰富的、地位仅次于国主的宗室老臣,一开始就把心思放到了两件事情上……一个是尽可能的征调、集合各部落的部众,越多越好;另一个就是提前越过了宋军,来到了几乎算是挨着黄河的静州,然后强行带走了此地的蕃军、民夫,解除了此地防御,并将府库中的财帛、寺庙中的金货给抛洒到了静州城东的路上。
但是很可惜,宋军根本没有去动静州,傍晚时分,两三万宋军主力步骑来到静州城下,面对着敞开的城门、就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金帛,却没有哪个军阵脱出阵列,反而是全军过城而不入,直接继续向前。
这让嵬名安惠心中的恐惧感到达了一个顶峰。
毕竟,党项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游牧民族,西夏也不是李元昊在世时国主在哪里哪里就是国家的那种情形了。近百年的时间里,这个党项人建立的国家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汉文化的强烈侵染,官制基本上开始仿照宋朝,汉礼逐渐压倒了开国时强行竖立的蕃礼,儒学成为显学,尽管还保留了相当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习俗军制,但主体上的文化依然渐渐偏向了汉制。
种种文化滋养,再加上银川平原的富饶又让这个国家渐渐的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农业区域,所以终究是形成了一个牢固的首都概念——李乾顺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过兴庆府了。
这些道理,嵬名安惠当然说不出来,弃静州而不入的宋军上下也未必说的出来,但他们却都在另一个层面心中通透!
他们非常清楚,西夏的根基就在贺兰山与黄河之间的西套地区,就是这块兴灵之地,而这块地方的心脏就是兴庆府……拿下这座城市,此时谁也不敢说西夏就会亡国,但这个国家一定会立即休克!
一句话,兴庆府的得失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意义。
为此,嵬名安惠不惜将心腹城市之一的静州放空做诱饵,以图稍微阻拦一下宋军的步伐,而宋军的高级军官们不惜临阵斩杀多名去捡漏的士卒与低级军官,也要一路向北,以求尽量确保后日能发动对兴庆府的攻击。
而不管怎么说,在这场迟滞行动中,西夏人又一次失败了。
“梁王做的是对的。”
静州城西北十里处的一处野地里,篝火映衬之下,在数名金甲武士与部族首领的环绕之下,伴随着远处的鼓声隆隆,一名坐在篝火旁、戴着金色高冠的党项贵人听完汇报,抬起满是皱纹的脸,一声叹气,却正是年近五旬的西夏国主李乾顺。“若是朕在这里,也会拿静州做饵。”
篝火另一侧,几名静州本地的官吏、部落头人明显黯然下来,直接隐身到了暮色之中,而头发已经花白的嵬名安惠坐在一旁,闻言心中不安之意却并没有任何减少。
犹豫了一下后,他更是直接越过了静州问题,问到了关键:
“陛下,明日若再不阻拦,宋军便可在兴庆府正东河畔扎营,彼处距离兴庆府不过二十余里,距离城外宫殿不过十余里……”
“这便是朕亲自过来找梁王的缘故。”李乾顺眉头依旧没有展开。“梁王,朕这三日寝食难安,想了又想,你说,咱们手上的轻骑可以守城吗?大股轻骑不去野战,反而守城,不是自取其短吗?”
“臣也是这般想的……”梁王一声叹气,继而正色以对,却明显欲言又止。
“今日局面,皆在朕的无能与愚钝之上,跟你们无关,只要能撑过去,什么言语都忠言。”李乾顺看都不看嵬名安惠,只是听声音便知道对方意图表达什么,却是直接催促。“梁王若是有什么有用的言语,速速说来。”
“陛下。”嵬名安惠艰难对道。“兴庆府多次整修、扩展,但都没有十几年前臣做太师那段时间修的多……那时候,国家难得安定,陛下兴儒学、起汉礼,臣则扩展兴庆府、修水利……臣不是在表功,而是在想说,臣亲手修的兴庆府,却是老早知道,那座城破绽太多了!”
“朕如何不知道?”李乾顺微微颔首。“朕亲自下的旨,让你在城北修了大寺庙,在城东修了开阔的宫殿,这两处地方只能徒劳给宋军当攻城阶梯……但彼时谁能想到宋军会到此处呢?自从立国以来,兴庆府怕是就没有被人碰过,承平百年,一点都不是虚妄之词。”
言语至此,一个快五十,一个快六十的两个糟老头子,也是此刻西夏腹心之地地位最高的君臣二人,难得一起在篝火旁沉默了片刻。
且说,嵬名安惠稍微年长一些,李乾顺稍微小一点,相差十来岁,而安惠辈分比李乾顺高一辈,但二人的政治、军事经历基本重合……换言之,这对君臣一起经历了太多事情。
从小梁后攻宋开始,嵬名安惠便崭露头角,掌握了一定军权,然后契丹人毒杀小梁后,李乾顺战战兢兢哭求契丹公主为后不成,只能将安惠奉为尚父、太师领枢密院,而安惠也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在李乾顺执政前期成了百官之长兼掌军权臣。
而后来,李乾顺求来契丹公主,也在军事上击败了宋人,又与大宋议和,使国家安稳下来,从此地位日益稳固,这位只比国主大了十来岁的尚父自然被渐渐削权。等到多年前,李乾顺成功以成年的弟弟嵬名察哥代替了对方掌握军队,此人更是被彻底闲置……所谓东亚君臣戏码,他们二人其实一个不缺……唯独今日宋军忽然一刀插入腹中,无名将可用,才仓促启用这么一个老臣的。
不过,这些旧日恩怨,根本不会影响二人此时的精诚合作与无言默契,因为两人都明白,大白高国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
想了一会,终究还是嵬名安惠打破了沉默:“陛下,臣的意思是,守城不如野战,终究还是要在野地里试一试的。”
李乾顺精神一振,他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个时候,把所有兵力带入兴庆府是一回事,拼命在城外阻击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军事加政治的账,李乾顺本人其实已经算的很清楚了,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至此,而且刚刚言语也暗示的足够多了,但他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给他勇气,并告诉他和周围部落头领,这么做是正确的。
“臣的理由有三个。”嵬名安惠在周围金甲武士跟部分部族留守首领的注视下强打精神,于篝火畔奋力而言。“一个是陛下之前所言,咱们多是轻骑,从来没听过骑兵扔下战马去守城的;另一个是我刚刚说的,兴庆府本身其实不好守……此地跟灵州不同,承平百年,破绽太多了;最后一个,咱们的皇宫、佛寺、皇陵全都在城外,皇宫干脆就在宋人进军路上,城北大佛寺也挨着城墙,皇陵则在西面贺兰山下……宋军攻过来,咱们是自己烧了宫殿,还是让宋人去烧?一旦烧起来,城内军心士气怎么维护?而最怕的却是宋人非但不烧,反而借着宫寺的地势、材料,趁势攻城,届时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