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生转过身,回头仰望着在身后站着的白莎,似也在询问着同样的问题。
“搬家总是会的,估计是个早晚、远近的事。要只是在重庆市里,那就不必了,这里小一点,可还是方便。要是去了别的地方,倒不如轻装简行。我们光只书就是几大箱子,再拽上家具太累赘了。”
我低下头,半晌没说出话来。白莎自然是明白我心里难过,却也是一时语塞,说不出劝慰我的话。我摇摇手,黯然叹道:“我没事。其实年轻人,四海为家也是应该的。你们就更是不同了,只是这一年多,大家都散了。抗战时能聚在一起,虽然是受苦,却也有一种乐。现在胜利了,可却怎么都再找不回原来那种幸福了。”
这话出了口,我却也后悔了,只低着头不愿面对他们二人。白莎原本便不是自家的孩子,却没缘由听我这般絮叨。我双手下意识地摸索着桌面,不知在找寻什么。
白莎转过身,拎起了五屉柜上的白色粗瓷水壶,给我斟上了茶,自己也坐在了我身边。
“舅舅,其实我们也盼着这一段能快些过去。我们这也不算什么。你听庆哥说了要去万县?”
我点点头,说道:“他说可能过了年就下去。唉,这也真是的,他孩子那么小,就要分开。我问他为何不申请待在重庆,他却是说这去万县是他自己要求的。”
白莎垂下眼光,轻声地说道:“他没都说?”
“没都说?”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不知这未说完的话后面还会有怎样的难言之隐。
“他先去,等到孩子断了奶,小竺也去。孩子到时候恐怕只能交给亲戚先带着了。”
我惊愕地看着白莎,一阵心酸涌了上来:“这,这怎么会?孩子这么小,做父母的怎么舍得扔下她?”
白莎摇摇头:“庆哥说那边的工作很重要,他们必须去。”
“你们的事,以前舅舅不明白。这两年我自己经历了这些事,也明白多了,我是从心里佩服的。可,可这孩子也是要紧的。做父母的怎么忍心啊。”
“其实不要说是你,就是我听了心里也难过,可是庆哥和小竺都是劝不住的。”
白莎顿了顿,眼睛只盯着桌面:“庆哥还说,万一他们回不来,将来让我们多照顾卢珊。”
“万一回不来”,我心里反复地回味着这五个字,想着他们初为父母,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未享天伦前便这样说。再想想,难道白莎和琴生也会有这回不来的可能?这念头像是一块石头,紧紧地压在了我的心上,让四周的空气也变得沉闷。抬起头,却见着白莎的眼里已然噙着晶莹的泪水。
“白莎、琴生,你们要是把我真是当成长辈,就听我一句好吗?看在我们这些老人的份上,别去了。国家能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太不易了。”
白莎扬起脸,眸子中闪动着热烈的神采:“可是舅舅,你不是也为了自己的梦想差点遭了毒手吗?还有李公朴先生和闻一多先生。”
我奋力地摇头,哀声道:“不一样的,这事不一样的。我们都这个岁数了,人老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可你们还年轻,刚刚成家,还要生儿育女,还要给国家做事,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
“舅舅,咱们都没选一条容易的路。圣经上说‘门是那么小,路是那么窄
’,不是吗?我们都不是没有办法,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
此时琴生正要给我续茶,白莎却用手止住了他。她侧过脸,说道:“舅舅,这么多年,难得就你和我们一起过年,一起喝一杯吗?”
“一起喝一杯?”我似是还没有从此前的沉重中解脱出来,直到看见琴生从柜子中拿出一只泥胎瓶子,家乡的老窖那熟悉的影子却是不会看错的。
“舅舅,”琴生手里踮着酒瓶,深情地说道,“白莎存着这酒好几年了,原本说是办喜事的时候用。可后来,我们俩都不想张扬,就没办事,酒也就一直存到了现在。”
接过琴生手中的酒瓶,在手中反复翻转。仔细端详,确是家乡的特产,瓶口的封泥上还印着自流井城里庆祥老号的印记,看样子怕是有十年的陈酿了。
我把酒瓶交给白莎,心里念着一定要忘却适才的悲情:“白莎,打开吧。既是过年,也算是喝一杯你们迟到的喜酒。”
此时窗外响起了连绵的爆竹,一道道闪动的光划破夜色,映红了素色的窗帘。沉默中我不知自己喝了几杯,直到白莎的手按下了我手中的酒杯。
“舅舅,还是留点儿到明年吧?”她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