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珍兴致勃勃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欧阳先生,是从北平来的,听说很做了些大事,许多学生都敬佩他呢。”
美华茫然问:“哪个欧阳?”
“当然是化名,真名实姓谁敢用。我在报上瞧过他发表的一篇文章,文采妙极了,真是个才子,比当年风云一时的程先生也不差。可惜了程先生,被捕之后就下落不明,好多人都不肯相信他已死了,我也盼那是假的……”惠珍满面惋惜。
走在最后的念乔,低了头,脸庞笼入深深阴影,一路默不作声。路灯昏黄,天色已黑尽。
穿过繁华市区,拐入僻静街巷,方才欢乐祥和的圣诞景象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穷街陋巷仿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霓虹缤纷,只有破陋的贫民窟和劳作一天疲惫归家的人们。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赶去教堂等做完平安夜弥撒的人们出来,好接生意。三五个脏兮兮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挥舞着街上捡来的彩带。
美华挽紧念乔,缩了缩肩膀问:“惠珍,还有多远啊,这地方乱糟糟的,怎会选在这里讲演。”惠珍也有些不安,“本来是安排在学校里,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临时改来这里,偏僻的地方才安全。”
“不过是个讲演,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美华嘟哝。
“本省是谁的地盘?你难道不知那位铁腕人物,对待左翼社团,向来手段霹雳?”
她话音未落,倒听见身旁一声嗤笑。
冷声发笑的人是念乔。
临时选做演讲地点的印刷社仓库,就在巷子后面,三人加快步子穿过贫街陋巷,遥遥已经望见仓库门前路灯。“到了,快走。”惠珍招呼着,一转头,却见路口黑黢黢的阴影里,徐徐驶出两辆轿车。
惠珍慌忙拉了两人往路边闪避。
轿车却在离她们面前不远处停下。
前一辆轿车的车头灯霍然亮起,白晃晃射过来,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惠珍抬手挡住眼,竭力眯起眼睛,看见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走下来,穿的是高筒皮靴,靴跟走在僻静小巷,橐橐声响惊心。
他一直到她们跟前,笔直立定,抬手行礼。
惠珍终于看清了,竟是一个戎装佩枪的年轻军官。
一时间心腔里嗵嗵急跳,惠珍的冷汗冒出来,就在此时,身后的念乔迈出一步,并肩挽住了自己的手。
“二小姐,夫人有请。”那军官开了口,语声铿锵有力,口气恭谨里透着冷淡。
惠珍愕然,转头看向念乔(念乔因程以哲和姐姐闹翻。具体参见第二部《千秋素光同》)。
车灯强光照在念乔脸上,她一言不发,姣好面孔绷得苍白,昂头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夫人,请不要打扰我们。”
军官不为所动,态度强硬,“请二小姐随我回府。”
念乔满脸倔强,“我若不去呢?”
军官脸色冷毅,眼里却有一分忧虑关切,“念乔小姐,请不要再倔强了,夫人非常担心你。”
“我说过不认识什么夫人!”念乔拔高语声,苍白的脸因怒意而涨红。
军官沉默片刻,沉声道:“就算不认夫人,您总该认得您的姐姐。”
念乔冷冷一笑,“姐姐?我早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姐姐!不用谁来认我,可怜我,施舍我!请你转告她,不要再妄想我的原谅。”
军官无奈叹了口气,语声沉缓,“夫人就在车上。”念乔陡然一震,转头望向后面的黑色轿车,嘴唇微微有些发颤,原本涨红了的脸,也瞬时褪去颜色,不知是惧怕还是什么。
“夫人都亲自来了,二小姐,不要再固执了。”军官温言相劝。
念乔咬唇僵立半晌,朝那轿车迈步迎了上前。
惠珍见她单薄身影,孤单前行,仿佛要被那白炽慑人的车灯光柱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