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暑的夕阳比盛夏的烈日更毒辣地烘烤着宽阔的河面,大学船库用油漆漆得雪白的板壁上反光更甚。然而,四下很快就变成了暗灰色,仿佛一下子灯光全都消失了似的。在涨满晚潮的河面上行驶的货船风帆显得格外洁白。不久,初秋的黄昏犹如落下帷幕一样很快变为夜色,流动的河水一闪一闪地发出十分炫目的亮光,清晰地衬映出渡船乘客们黑色的身影,宛如一幅水墨画。从岸的这一边望去,长长地横卧在河堤上的一排叶樱树黑得可怕。一时间有趣地排成长长一列行驶的货船队,不知何时一艘不剩地消失在上游方向,只有垂钓归来的小舟像树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放眼望去,隅田川不仅再现出它的广阔,而且还显得那么静谧、孤独。遥远的、上游河流的天际耸立着眷恋夏季的云峰,细细的闪电在不停地闪烁。
打刚才起,长吉就独自呆立着,有时凭倚今户桥的栏杆,有时从岸墙处俯视渡口的栈桥,眺望从日落到黄昏、黄昏变黑夜的河边景色。他和阿丝约定,今晚天黑到看不清人脸的时候在今户桥上见面。可是恰逢星期天,他无法以上夜校为借口,于是,一吃完晚饭趁着太阳尚未落山时就溜出了家门。平日里人们匆匆赶往渡口的路上,现在几乎没有人影,在桥下过夜的货船上的灯火使庆养寺里高大的树木在谷河的流水中映现出美丽的倒影,门前栽有柳树的两层楼新房里传来了三弦的乐曲,裸露身子的男主人跑到傍水的低矮小屋门外来纳凉。长吉专心致志地望着桥对面,心想,是她该来的时候了。
最初渡河过来的人是位身穿黑麻僧衣的和尚,接着,是一个穿着束紧裤脚的长裤和一双胶鞋的、建筑师模样的男人,又过了一阵,一个拎着雨伞和小包袱的穷妇人,穿着晴天用木屐粗俗地踢起沙子大步流星地走去。以后,再等也不见一个行人。长吉无可奈何地把疲倦的视线移向河面,那儿比刚才亮了些,可怕的云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长吉发现从长命寺一旁的堤树间升起了一轮略带红色的圆月,这大概便是农历七月的满月吧。天空亮得好似明镜,遮挡月亮的堤树显得愈益黝黑,空中只有一颗夜明星,其余的全被明亮的天色悉数抹去,一条长长的云带横卧着,发出银色透明的光辉。不一会儿,随着圆月离开树林,河岸边夜露滋润的瓦房顶,河水濡湿的圆木桩,涨潮河水捎来的、石墙下的藻草带,船只的侧身和竹竿之类的东西很快都沐浴在月光里,发出银色的光辉,长吉很快知道自己在桥板上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黑了。过路的一对演唱“法界节”(11)的男女说:“哟,瞧,月亮!”他们站立片刻,拐向谷河的岸边,同时在成排的小屋前若有所指地唱道:
“学生痴守桥栏边……”
不过,也许他们发现这是徒劳无益的,于是,没有唱完,就像刚才来时那样疾步朝吉原堤方向走去。
除了幽会恋人所体验到的各种担忧和苦苦等候时的焦急之外,长吉还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悲哀:阿丝和自己的结局……比结局更现实的是,今夜相会之后明天怎么办?阿丝说,今晚要去以前就说好的葭町艺伎馆洽谈,两人约好边谈边走过这段路。倘若阿丝即将成为艺伎,那么,不仅迄今为止每天的约会不再可能,而且他还总有一种万事皆休之感,仿佛阿丝去的是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遥远国度,并一去不返。今夜的月亮是难忘的,长吉深深地感到,这是一生中难以重逢的月光,所有的记忆像电光一样一一闪现。
最初在地方町上小学时两人每天吵闹玩耍;不久,附近的板壁和仓库土墙上出现了男女合伞的图画,遭到大伙儿的取笑;小梅的舅舅还经常带他俩去奥山看杂耍或给池塘里的鲤鱼投饲料。
有一年三社祭时节,阿丝去舞馆跳了道成寺舞,她还每年都和町内的邻居一起到制盐船上去跳舞。从学校回来的途中,他俩每天在待乳山寺庙里会面,在不为人知的山谷里町到吉原田圃一带漫步……
啊,阿丝为何要去当艺伎呢?长吉真想制止她:你不能去当什么艺伎!他决心要强行加以制止,然而,马上又想到自己对阿丝毕竟缺少这份威力,他感到一种无法捉摸的绝望,感到泄气。阿丝比长吉小两岁,今年十六,可是,此时长吉特别强烈地感到阿丝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姐姐。其实,从一开始起,阿丝就比长吉来得坚强,比长吉大胆。他们俩被画成男女合伞遭人取笑时,阿丝毫不退让,满不在乎地大声嚷道:长吉就是我的男人!去年首次提出等长吉放学回家时在待乳山约会的是阿丝;先提出到宫户座剧场去站着看一幕戏的也是阿丝。回家晚了,倒是阿丝不担心;在不熟悉的地方迷了路,阿丝会主张走到哪儿算哪儿,她说,问问警察就会明白的!然后反而兴致勃勃地疾行起来……
桥板上响起一阵毫不收敛的吾妻木屐(12)声,阿丝小跑着突然靠近了长吉。
“晚了吧。妈妈给梳的发型真叫人不满意!”她理了理因奔跑变得更乱的鬓发,“很怪吧?”
长吉只是圆睁双目看着阿丝的脸,眼下她那与平时毫无区别的、精神抖擞的模样简直令人憎恨。要到遥远的浅草居民区去充当艺伎,她难道就没有一点悲戚之感吗?长吉想说的话很多,可说不出口来。阿丝对照亮河水的、明玉般的月光毫不在意。
“快走呀,今晚我有钱!到仲店(13)去买礼物吧。”说着,她急急迈步而行。
“明天一准回来吗?”长吉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明天回不来,后天早晨准能回来。要把平时穿的衣服和各种东西都搬去呢!”
两人穿过细细的巷子,想沿着待乳山麓朝圣天町的方向去。
“干吗不吱声呀,你怎么啦?”
“后天回来后又要到那儿去的吧。哎,阿丝从此就是那里的人了,不会再和我见面了吧。”
“偶尔我也会回来玩的,不过,我还得努力学艺呢!”
她的声调有些悒郁,却并不带着那种能使长吉感到满意的悲愁。过了一阵,长吉突然又问:
“你为啥要去当艺伎呢?”
“怎么又问这事,阿长真怪!”
阿丝再次快速重复长吉熟知的事。她要去当艺伎的事,两三年前,不,也许更早些的时候长吉就一清二楚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自打阿丝做木匠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起,母亲就在家里帮人做些针线活。在船场有妾宅的一家老主顾的夫人看到阿丝的模样,说什么也要认她做干女儿,还说将来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艺伎。这位夫人的娘家在葭町开了一家颇有气派的艺伎馆,可是,当时阿丝家并不怎么拮据,最主要还是舍不得让长得十分可爱的孩子离开身边,所以就留她在父母身边学艺。之后,父亲去世,无依无靠的母亲靠着船场夫人的帮助,才开了现在的煎饼店,有这层关系,加上任何事情都不是光有金钱的情分就可解决的,于是,出于双方的好意,阿丝去葭町的事在没有任何人强迫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决定了。对此了如指掌的长吉并不是为了要阿丝再说这些才问的,倘若阿丝非走不可,他想要让她为两人的惜别表现出更大的悲伤。长吉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阿丝之间不知不觉地已经产生了感情上的隔阂和龃龉,因而更感到悲切。
阿丝为买礼物走过仁王门到仲店去的时候,长吉的这种悲哀感更加不堪忍受了。在外出纳凉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阿丝突然站住了,扯住并排而行的长吉的衣袖说:
“长吉,我马上也要打扮成那模样了,准是穿绉绸的,那种衣裳……”
长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岛田髻的艺伎和一个身穿印有家徽的黑绸服装的漂亮绅士结伴同行。啊,阿丝当上艺伎后,能牵着她的手一道走路的大概也是那么漂亮的绅士吧,再过多少年,我才会变成那样的绅士呢?想到自己如今只是系着兵儿腰带的学生,真是深感可怜,长吉还觉得,别说将来,就是现在,自己已经丧失了成为纯真的阿丝的朋友的资格。
即将来到御神灯(14)不断的葭町巷口的时候,长吉连进一步体味空虚和悲哀的精神也没有了,他只是茫然而不可思议地瞅着那些拐向狭窄、昏暗、深不可测的巷子深处的人们。
“喏,一、二、三……第四盏煤气灯的地方,不是写着松叶屋吗?瞧,就是那家!”阿丝指着屋檐下的灯说,自己常常跟着船场夫人来,有时也受夫人的差遣来这儿,所以十分熟悉。
“那我回去了,已经……”长吉只是这样说,却依然站立不动。阿丝扯住他的衣袖,讨好似的凑过来说:
“明天或者后天,我回家时一定要见面,好吗?一定。说定啦!你到我家来,你答应呀!”
“嗳。”
听到长吉的回答,阿丝便完全不再担心似的用吾妻木屐踏着巷内的阴沟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她的脚步声在长吉听来仿佛是急急奔去一样。不一会儿,格子门的门铃“嘀铃铃”响了起来,长吉意欲尾随阿丝走进巷子,可就在这同时,最近处的那户人家的格子门随着人的说话声打开了,一个瘦长的、手提弯灯笼的男子跑了出来。长吉不仅害怕起来,而且讨厌被那人看到自己的脸,便一口气逃到马路上去了。圆圆的月亮小了许多,月光皎洁、透明,它高高悬挂在内马路上静静耸立着的仓库屋顶上方那布满群星的天空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