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实的老母在他很小时告诉过他一个真理:人这辈子,只要做好三件事就够了。
为此陈东实深信不疑,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展望过去,觉得自己做好了两件事:赚钱,照顾好童童。
以及永远也做不好,也没机会做好的一件:找到李威龙。
人是在2002年冬天死的,那年哈尔滨例行暴雪。
临走前,陈东实和他在火车站见过一面。
那时李威龙提着风干的牛羊肉,水貂绒的毡帽上沾满雪。他站在雪里,龇着大白牙问:“东北都有啥好吃的?”
陈东实认真思索了三秒,回: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
两人那年还年轻,一个二五六,一个二五七,李威龙常开玩笑说,这两数字听着像二百五,陈东实说他是虎逼,李威龙问虎逼是啥意思?陈东实说虎逼在东北话里就是宝贝。
这当然是假的,虎逼不是宝贝,宝贝也不能叫虎逼。陈东实不是头一次对他撒谎,比如他还说过,哈尔滨的雪,是甜的,和乌兰巴托的不一样。
李威龙长久驻外,上一次回国还是六年前,早已不记得家乡人,自然也不记得家乡雪。
所以后来逢陈东实回哈尔滨探亲,李威龙站在月台前,特别认真地问:能给我捎点哈尔滨的雪不?我想尝尝,是不是真的比这儿的要甜。
陈东实默默白了他一眼,心里默念一句:虎逼。没搭理他。却在上了火车后,在电话里同他讲:等十二月,天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尔滨看雪。
线就是从这儿断的。
等陈东实回到乌兰巴托,人已经没了。
停尸房催了好几次,没人来收尸,家属在国内,短期内赶不过来,遗体由单位出面转到了市殡仪馆暂存,过了小半月才签了火化协议。
陈东实赶到时,丧礼都已经办完了,连哀悼的机会都没有。李威龙家人的意思是,乌兰巴托这头就算了,李威龙他们要带回国——当然,这里的李威龙,已经是小匣子里一抔面目全非的骨灰。
“英杰辞世,昭风长存”——灵堂上八个大字,就是对李威龙半截人生的全部概括。
陈东实不懂,当初劝李威龙报考警校的是他,鼓励他做缉毒警的也是他,支持他留驻在蒙古的也是他。他在想,如果,只是说如果,他从一开始没有劝李威龙念警察,没有怂恿他做缉毒警,更没有替他买来乌兰巴托的车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那天,陈东实在苏赫巴托广场买了一晚上的醉。乌兰巴托的夜并不像歌里描述的那样迷人,相反它很冷,很残酷。
多年后肖楠笑他,傻b兮兮的,人接到时,酒精中毒,直接icu里躺,命都不要了。
只有身边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陈东实不擅饮酒,一喝多就易生事。
买醉对他而言,无异于自杀。
他是真的一心想求死。
后来肖楠在病床前拈酸冷笑:“你有几条命能由着你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
陈东实低着头没吱声,肖楠替他更衣,发现胸口湿了一大片,惊叫,“这又是咋回事?咋是湿的?这衣服上是酒,是水?还是你为他流的眼泪?”
陈东实说:都不是。是雪。从哈尔滨带的雪。
肖楠更不懂了,哂笑着问:有病吧?谁没事儿把雪揣兜里,揣一会儿不得化了。你是喝酒喝得脑子都喝傻了?
陈东实奋起争辩:化什么了?什么化了?这他妈的就不能化!老子说它不能化就不能化!
肖楠忙闭住嘴,陈东实脾气她知道,平日里看着温耐,发起火来古板又奇怪。
夜里陈东实吐得不行,前夜火车上吃的快餐都给呕了,病房里老大一股味儿。
肖楠嘴上厉害,心却软,照旧服侍他喝水吃药,替他清理残渣,忙里忙外,几乎整夜没合眼。
天微亮时,她去食堂买热羊奶,拎回来时陈东实醒了,靠在床头,奄奄一息,好像还没从失魂夜里清醒过来。
肖楠舀出他的那碗,吹凉了,送到他嘴边。不想陈东实说:“肖楠,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