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夏夜最是清凉幽静,她走出小院,踏着月色,穿过庭外的树林,往东小偏殿走来。
此刻月已高升,点点群星在她头顶闪烁,她走到殿外,见内中有幽暗烛火隐隐透出,殿门口也站了一个小道童,见她来,忙侧身相让。
她走进殿内,转过一堵屏风,迎面见一人盘坐于她母亲画像前,身着月白道袍,外面一件黛色轻纱罩衣,面容沉静,眉眼柔和,正是将她抚养长大的师娘——鹤栖观观主息尘道长。
不等她行礼问安,息尘开口说道:“静玄,来,坐到为师身边来。”
她走过去,在息尘身边蒲团上跪坐下来,抬头看着她母亲的画像。
“白日里的事,为师听说了,后日就要进宫,害怕不害怕?”
她低头微微一笑:“出家人随遇而安,不害怕。”
息尘点点头:“好,好个随遇而安。”
“只是……师娘,我心中有个疑惑。”
“让为师来猜猜,想是今日,有天子近侍说了些与你母亲相关的事,叫你心中不安了?”
“是,那宫官说,当年我满月后就被抱离了太子府,只因我命中带克,于我母亲不利,师娘,此事果真么?”
息尘沉默了片刻,将视线从面前的画像上移开,转头看向了她:“你自己是怎么样想的呢?”
“若果系真,我离开太子府后第五年,我母亲还是遭了劫难,可见此举并无效验;若非真,我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别的缘故,使她狠心抛下我。”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
息尘听罢,轻轻笑了:“命中带克,这的确是当年我们对外所讲的原因。”
她说完回头又看着姬平的画像,觑起眼睛回忆往事。
姬婴出生那一年,正赶上民间动荡,从开春就闹旱灾,到夏初又起洪涝,到她出生的那个盛夏时节,许多南方道府竟开始下起暴雪,眼看着秋日里多地将年谷不登,真正是个民生多艰之年。
彼时的皇长女姬平已做储君监政多年,为着这一年各地灾情,四处奔走视察,调度赈灾钱粮,但仍有朝臣话里话外指她因有孕在身,精力不济,许多政务上考虑不周,时有纰漏。
先帝闻言,也念及她月份越发大了,恐身子吃不消,于是将许多事务交给了当时还是楚王的开景帝处理,让姬平回太子府安心养胎。
楚王接手后,事情也未见有甚起色,反而比姬平在任时更加手忙脚乱,直花了两个月才渐渐将各地事务捋顺。
为了在先帝面前找回些颜面,楚王私下买通浑仪监,称这一切皆因天象有异,后又指向太子府,说姬平所怀胎儿不吉,才使得民间灾害不断。
说来也巧,姬平生产这日,天空又出现了异象,午后秋星昼见,引得京中许多民众驻足围观。
太子府自从这日上午就开始戒严,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宣布姬平已诞下次女。
此时有浑仪监主事向上禀告,称昨日皇储产女时天象有异,乃不利圣上之兆,一旁朝臣也附和道,应令太子卸下监政重任,至祥瑞显现再回归朝堂。
正在议论间,有太子府詹事匆匆请旨进宫启禀,说皇储是于今日辰时诞下此女的,并非昨日,实与天象无干,只是家观道长称此女命格与皇储相克,恐养不活,也不利皇储,遂来请旨,将此女于满月后送至道观抚养。
众人这才没了言语,先帝亦长叹一声,当即应允。
姬平在府中得知请旨已允,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幼儿,这小女儿其实的确生于昨日天象异常之时,是一直陪她生产的密友息尘带人拦住了屋外面侯着的宫官,才未走漏真实的生产时间,让她得以在清醒之后细细打算一番。
楚王的野心,她一向是知道的,这两年他更是开始步步紧逼,此刻摆明了拿天象说事,要卸她的权利,若留此女在身边,难免日后又被人利用,为了幼儿平安,只得忍痛送走。
想到这里,她不禁落下泪来,息尘一直在旁守着,端详了那幼儿许久,也赞同她的决定。
姬平拉着她的手说道:“有劳你照顾,待局势稳定了,我再接她回来。”
可惜自此以后朝堂争斗愈演愈烈,直至五年后整个太子府付之一炬,此话也落了空。
后来的事,息尘已讲过给静玄了,所以回忆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看着上面那张画像。
“师娘,我不想隐姓埋名一世,能借此机会让皇帝亲口承认我的身份,哪怕代价是要去和亲,我也会千方百计将我母亲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这样,会不会显得我痴人说梦?”
息尘回过头来看了她半晌,认真说道:“不,我想你能说到做到。”
十七年前太子府托孤,其实还有一件事她没说,当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姬婴,对姬平说:“吾观此女生得凤目龙颈,唇珠含宪,来日必当得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