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人名叫区良驹,国字脸,宽额头、高鼻梁,生得相貌堂堂,平常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吃颗土豆要铺上手绢再仔细剥皮,喝个没几粒米的稀饭也像是品好酒,据说被俘前还是晋绥军的副团长。
他好像天生喜欢和廖百夏作对。廖百夏喜欢和战俘们聊天谈心,遇事也能出头替人扛着,所以逐渐成为这个监舍的“意见领袖”,日本人和伪军也乐得有这么个人维持秩序,所以对他也给些面子,甚至可以少出工或不出工。
而区良驹则不同,平常并不引人注目,喜欢躺在角落里睡觉,与人不怎么交流,基本上也不正眼瞧人。都到了这么个地步,还一幅“长官”的样子,因此很多战俘都想揍他,几名晋绥军战俘,大约以前受够了长官的气,经常找茬辱骂和欺负他,他也不生气,依旧我行我素。
但是基本上只要廖百夏说话,他都要唱反调。比如廖百夏宣传“团结抗战、反对分裂”,他就阴阳怪气地说“明明是共产党自己不听中央指挥,自己征粮、印钱,闹独立、占地盘,自己在搞分裂。”廖百夏宣传“发动群众、敌后抗日”,他就说“国军在正面战场拼命,你们打不过就跑,还尽搞些小动作。”
对此,廖百夏给予了有力驳斥,他说:“国民党中央政府不给八路军粮食,不给军饷,不给军火,八路军不征粮、不印钱还能生存吗?没有根据地,能打日本鬼子吗?有的国民党军队不打鬼子,却动不动就打八路军,这不是搞分裂吗?”
“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浴血奋战,全中国人民都向他们致敬,但国军屡战屡败也是事实,丢失了大片国土;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大多数是沦陷区一片片夺回来的,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采取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游击战术,取得了一系列胜利,这有错吗?八路军的敌后游击战,不也有力支援了正面战场吗?”
区良驹嘴皮子明显没廖百夏利索,基本上是被噎得说不出话,但依旧坚持认为不服从中央,就是搞不团结,就是搞分裂。廖百夏知道遇到了这个顽固派没办法讲大道理,只能以“抗日”这个唯一共同点继续做思想工作。他也知道区良驹在战场上有勇有谋,打鬼子很有一套,所以对区良驹还是很尊重。
倒是中央军的有些战俘一起嘲笑区良驹:“打鬼子,共产党比咱们套路多,这个你他娘的也别不服气,再说了,看看廖先生就知道,共产党官兵平等,哪像咱们,长官天天拽得二五八万一样!你还别说,老子要是能出去,立刻投奔八路!”
中田佑男虽然发着烧,但神智还是清楚的,他觉得廖百夏说的一句话非常有道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我们可以求大同、存小异,不逞口舌之争。当前我们的目标,是团结起来,共同面对和对付日本鬼子的残暴。”
中田佑男受到鼓舞,病情也似乎显得轻了起来,暗道:“当前我的目标,是记录和揭露这里的非人道行径,反对战争、呼吁和平!”
每天依然有战俘死亡,拉尸体的板车不时会光顾监舍,但中田佑男在廖百夏等人的照顾下,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张金合他们突然被鬼子押了回来,在残酷的镇压和高强度劳动下,两百多号人出门,路修了一半,就累死、被打死了四十多名战俘。张金合本来想偷个懒,结果被工地上的日本兵一顿鞭子,差点小命完完。他深刻体会到,自己虽然给日本人卖了好几年的命,但其实就是一条可怜的狗,随时都可能被杀死吃掉。
张金合的心中充满怨气,但活命的念头又让他充满恐惧,他回到监舍的第一眼,依旧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偷偷地投向了中田佑男,他发现中田佑男似乎也在注视着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甚至觉得这个哑巴无时不刻地想害死他。
他决定从今以后必须低调,夹着尾巴做人。
中田佑男的确对张金合颇感兴趣,但主要是出于职业习惯,想通过这个带队的班长,了解工地上的状况,比如那些战俘受到了什么样的非人折磨,是怎么死的,等等。不过,他也对张金合见到他时的那种害怕、不安的眼神感到困惑,生怕张金合看出了他是日本人,所以也决定对张金合避而远之。
中田佑男扫视了一下那些回来的战俘,发现那个看似文文弱弱的“小白脸”也在其中,甚至连伤都没有受,顿时充满了钦佩:人不可貌相,此人一定有料!
张金合通过卫兵传话,想见钱六,出乎他意料的是,钱六很官腔地答复说没空,并说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自己会主动找他。张金合受到这种冷遇,心中直骂钱六不是东西,但又无可奈何。
钱六不见张金合,是因为那个时候恰好约了晏轲在战俘队部室见面。钱六得到晏轲的指点后,果然在和金翻译、陈医官他们的牌局中逐渐翻身,一晚上就把之前输的全赢了回来,所以特意要当面感谢晏轲。
钱六红光满面,对晏轲说:“轲爷,你说我要怎么感谢你?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要不要给你来点酒、上点肉?”
晏轲见钱六这小子高兴,不失时机地说道:“明人不说暗话,那我就不推辞了,你替我打听一下集中营里有没有一个叫石小溪的,他是我一个好兄弟,我在战场上看到他被抓了,不知是不是送到了你们这里。”
钱六一拍大腿,说:“这事你找我就对了!整个集中营的名单都在我这里,你稍等,我去查一查。”说完匆忙前往伪军值班室,翻看登记名册。
不一会儿,钱六回到队部室,告诉晏轲没有这个人,并提醒他道:“我们这里重点是要人干活,基本不核对姓名,所以那个叫石小溪如果在我们这里,肯定用的是假名字!话说轲爷你不也是没用真名?”
晏轲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只不过想碰碰运气而已。他假装苦苦思索,然后对钱六说:“那最近有没有从河南、山西交界一带战场上送过来的人?”
钱六仔细回忆了一番,略带迟疑地说道:“你说的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是打仗,那肯定送来的人多,最近的确有一次同时送来百十号人,那些时候天字号的几百号人被送到满州做工,所以新来的大多数编入了天字号和地字号监区!”
晏轲大喜,连忙说道:“我能不能去看看?”钱六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得,你可别害死我。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不过你可以和我说一下他的模样,我替你留意,另外,这里面如果你看谁不顺眼,我替你出气!”
石小溪的模样倒是深深地印在晏轲脑海里,但怎么具体描述却是个问题,只能笼统地说:“我那战友长得比较文弱,脸上白白净净的。”
钱六摇摇头,说:“你这就是白说,到了这里,哪里还会有小白脸?谁他妈的不是又黑又脏、人瘦毛长的?”
晏轲一想也对,于是半真半假地说道:“你有空替我把神探张给收拾了。”
钱六把帽子摘下来,拿到手里转了转,说道:“那小子在外面当劳工回来了,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我想收拾他容易得很,但他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挺可怜的,没必要往死里整他。”
晏轲听说神探张回来了,心里又是一紧,同时担心说太多,会让钱六起疑,于是不再说什么。回到监舍,晏轲对杨啸说石小溪可能在天字或地字号监区,并告诉他通过钱六直接找到石小溪大概行不通。
杨啸从进集中营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暗暗观察这里的布局、布防,他发现如果要从监舍脱身,必须经过战俘卫兵、伪军岗哨、日本兵岗哨三道关口,而高墙、电网、炮楼也将整个集中营置于一个被严密监视的空间,要想越狱,难于登天。
他要求晏轲继续与钱六搞好关系,并最好能与日本人接触,取得他们的信任,为营救石小溪创造有利条件。
第二天出操的时候,杨啸示意晏轲先走,他自己故意慢慢吞吞,想借机混到别的监区队伍中观察。紧邻的“人”字号监区队伍人数众多,他乘人不备装作若无其事地混了进去,一名战俘看了看他的编号,很疑惑地看着他。
杨啸两眼一瞪,吓得那个战俘一个激灵,把目光缩了回去。但很快,“人”字号几名战俘在队伍里把杨啸围了起来,领头的一个斜着眼睛看着杨啸,冷声说道:“怎么着,还想在我们这边撒野?”
这时,“人”字号一名班长发现了异常,用手向这边指了指,大踏步走来。
晏轲在“财”字号队伍中四处张望,也发现了杨啸试图混进别的监区,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从钱六的口中听说过,这里的战俘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小团体,不要胡乱得罪人,而不按管理规定站队,则有可能被处死!
正当晏轲万分着急的时候,点名场的另一头传来大声惊呼和“噼噼啪啪”的声音,战俘们立即骚动起来,争相伸着脖子往那头看,“人”字号那名班长注意力被转移,兴致勃勃地一溜小跑地转身跑到了队伍前头,那里视野开阔,能立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晏轲身边的一名老战俘对旁边的人滴咕道:“不用看,老子听声音就知道,又是没注意被电网打死的,这鬼子也太缺德了,随便一拉就通电,就是警告我们不要乱跑!妈的,老子没这么缺心眼,躲得了电网,能躲得过炮楼?!老老实实呆着,活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