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曾在建文宫中遇到过很多死士,那些死士也因为这样的遭遇而付出生命。玉娇不是她的死士,但当她出面接应自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都走到了尽头——她会后悔吗?
朱明月没有问一个娇儿绕膝、生活美满的女子,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让岩吉护送她们一家远离这个是非地方,既是对那户人家的保全,也是给萧颜以及他在元江内部的所有内线,发出的一个口信:各负其责,勿再多事。
浓密椰林和竹丛的后面,湿热的土地上是临水而居的四百多户人家。单栋的竹楼,宛若开屏的孔雀,又似翩然起舞的少女,四周开辟出空地,各自成院落;合在一处又是奇巧繁丽的村落。在靠近山石台阶的地方,还矗立着典雅庄严的佛寺和佛塔,金光满眼,烁烁迷离。
朱明月走出竹丛的一刻,就被甲胄武士给拦住了。她拿出岩吉给她的竹牌,其中一个武士看了又看,随后用摆夷族语道:“跟我来。”
曼腊土司寨的村口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榕,挂着湘色和冥黄色的丝带,看样子像是村寨里的神树。粗壮的枝干七八个人都合抱不过来。菩提榕的旁边还有一口神泉,泉眼就在隔着陇道不远的一片湖沼附近,不时地咕嘟冒出一两股水柱。
那名武士领着她走进寨子的时候,靠近一间作坊的小楼外,有工匠正在修葺屋顶。架着竹梯,一拨一拨的人推着车把烧好的瓦送过来,离着不远便是一个烧窑坊,里面传出浇水转釉的声响,还有铲沙的声音,热烘烘的气息离远也可见。
摆夷族人自己能烧瓦,瓦如鱼鳞,三寸见方,薄仅二三分,每瓦之一方有一钩,于屋顶椽子上横钉竹条,将瓦挂竹条上,如鱼鳞状,不再加灰固定,极尽巧思。
一个搬瓦的工匠经过朱明月身边时,撞了她一下,胳膊一抖,捧在手里的瓦掉在地上,成摞的瓦块顿时摔得无一幸免。
“哎哟,我的瓦!”
在后面推车过来的老瓦工,见状,不禁含怒嚷道:“怎么回事儿啊,刚烧好的瓦片,你还想不想干了!”
“都是这个臭丫头,走路不长眼睛,故意撞了我!”
那搬瓦的年轻工匠心慌,把责任一下子推给了朱明月。
吵闹的声音,惹得周围的村民纷纷投来视线。朱明月揉了揉肩膀,还没等开口,那年轻工匠就要上前来推搡她,可还没等碰到她的胳膊,旁边的武士一把抓住他,反剪双手拧了过去:“放肆,祭神侍女也是你能触碰的!”
那四个字出口,连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退后了几步。
年轻工匠疼得直撇嘴,又惊又怕地结巴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祭神侍女,还请恕罪……”
武士松开手:“滚!”
年轻工匠连地上的碎瓦都顾不上捡了,慌不迭地逃开。武士又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旁边的村民,大家吓得都别开目光,武士扶了扶腰间佩刀,朝着朱明月道:“走吧。”
傣历八月初八,是元江摆夷族的勐神祭。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祭祀仪式,以祭拜“色勐”和“披勐”为主。届时会事先去请四排山的佤族头人来参加,那氏土府的贵族也会悉数到场祭拜,由大巫师亲自主持屠牛大祭,十二位祭祀侍女辅助,庄严神圣且相当隆重。
这是岩吉给她安排的身份,也是她进入那氏土司府唯一的机会。
以一个汉女的身份进那氏土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朱明月没问。她再怎样妆扮,也不可能融入到当地成为一个本土姑娘,何必画虎不成反引人猜疑,而外敌环嗣、战祸将至的敏感时候,整座府城的防范和戒严比以往都要谨慎了几分。事实上越是这样,某些环节就会比以往更薄弱,反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就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村寨里各家的竹楼到处炊烟袅袅,有摆夷族妇女挎着筐和铜盆走在村子里,绯色、鹅黄、浅绿、天青色的筒裙配着一水的齐腰小短衫,衬出或清秀或浓丽的妆容,仿佛打碎了一千种琉璃的光泽。
朱明月跟着那个武士走在曼腊土司寨,发现村寨占地甚大,过了几片聚居的竹楼,顺着山麓间的小道往上,再穿过大片浓密的藤蔓雨林,一座宏丽雄伟的土司府映入眼帘——高耸的牌楼后是百丈台基,侧砌着汉白玉踏道,朱红金钉的府宅大门前,矗立着两根黑漆楹柱,以及门前蹲坐在须弥座上两头怒目圆睁的石狮……巍峨宏丽的土司大宅仿佛就矗立在云中,烟霞蒸腾,让人望而生畏。
台基下面早有侍卫把人给拦住,闻讯而来的管事带着满腔的不耐烦,刚想以无故迟到不守规矩为由,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一眼瞥见雪白风帽下那亦如冰雕玄女的颜容,顿时晃了晃神,难掩一脸惊艳之色。
“这位是?”
领她来的武士,凑过去耳语一阵,又往他袖筒里塞了什么。耳语罢,那管事的脸色变了变,摆手道:“这可不行,你这属于是谎报身份!”
那武士杵了杵他,压低声音道:“原先选中的那个姑娘,突然因病来不了了,四排山那边怕耽误事儿,特地把一个头人未过门的妾室送了过来。这……四排山的妹子,不也算是本家不是?”
“那她是佤族人?”
那武士面有难色:“自然不是。”
管事的拿着手里的册子一抖,道:“既不是佤族的,更不是摆夷族的,还想充任勐神祭上的祭神侍女?一旦被发现,要被斩手斩脚浸鱼塘的,连我都要受连累!”
说完,急急地将武士刚塞给他的银锞子推回去。
那武士反手一挡,又从怀里掏出几枚分量不轻的银镯子,“您别着急啊,这姑娘原籍虽不在西南,却久居沧源,对佤族习俗了如指掌,还难得会讲一些咱们的族语。况且四排山头人送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知道岩布管事您直接管这个,好歹给通融一下……”
拇指粗的银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岩布被银光晃得眼睛一眯,转怒为笑地哼着道:“你小子倒是出手大方,对方是不是也给了你不少好处?”
那武士无甚表情的脸上,浮出一抹讨好的讪笑:“不敢欺瞒岩布管事,这姑娘家里正是在丽江看管银矿的,像这种纯度和成色的雪花银,要多少有多少。”
岩布闻言皱了皱眉,疑道:“你不是说,她是佤族头人的妾室?”
“……未过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