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知道归知道,此时冒出来这一出,还是在这种场合,不免让所有人疑神疑鬼起来。尤其是乌鸦飞过,却又迅速在西湖上炸开,大部分成群飞散,少部分却居然又折身回到凤凰山跟前,乌啼不止。
“无妨,且当伴奏好了。”
等了好一阵子,这乌鸦鸣叫一直断断续续,赵玖也懒得理会,便直接朝张九成笑颜示意。“张卿且言。”
“白身惭愧。”张九成回过神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躬身行礼。“白身请问圣安。”
“朕躬安。”随着一声响亮乌啼再度传来,赵玖也正色起来。“张卿此来,可有什么要教朕的吗?”
“白身惭愧,上书言事之前,敢先问陛下一事。”
“讲来。”
“陛下今日问政,不知到底是带着如何一个态度来看这些谏言、上书的?”这张九成果然一开始便非同凡响,跟旁边那些‘以备咨询’们不是同一种妖艳贱货。
而赵玖也微微颔首,认真相对:“不止是今日问政,此番南巡,朕都只有一个赤诚相对。”
张九成微微颔首,然后继续立在御前捧着手中文书追问:“白身也以为官家此番南巡,自本意到这武林大会,皆是一个赤诚态度……万众瞩目,人尽皆知,这做不得假。”
赵玖微微得意。
“但白身敢问官家,官家在外面对人赤诚,南巡来显得赤诚,在武林大会上赤诚,那在东京也素来赤诚吗?回到后宫依然赤诚?私下相处,无论是妃嫔、近臣,也都赤诚?”张九成依然追问。
闻得此言,赵玖终于微微变色,却是一时犹疑起来,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而等了片刻,眼见着官家不能直言,这张无垢却是直接昂首抢白:“官家有此沉吟,怕是便不能自承赤诚了。”
赵玖嗤笑一声,摇头一下,便转而在座中点头相对:“张卿所言不错,朕刚才犹疑,便已经是不诚了……何况,朕确实没法做到慎独,更没法做到对任何人都赤诚。”
二人相见,初次交锋,倒是张无垢抢了个白,但得胜的这位无垢先生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态,反而愈发恭谨,乃是俯身将手中文书恭敬双手呈上。
一旁自有中书舍人虞允文上前接下,然后转呈御前。
文书既到,赵玖就在身前案上打开,只瞥了个前面的开头格式,便直接合上,然后对下方之人诚恳以对:
“张无垢,朕久仰你的名声,早在东京,便有首相赵鼎提及你的名字,说你是宰执之才;到了杭州,使相吕相公也给朕说,你是个宰执之才;非只如此,枢相张浚虽未提及你,却说东南有个大慧和尚,是个知趣听话的,若朕要在南方处置寺观,此人或许比少林寺主持还能得用,而朕来到东南,稍微一问,便晓得你跟那个大慧和尚是个梯己宿友,便对你更有了几分期待……”
话到此处,赵玖与张九成几乎齐齐去看了眼就在那排光头中做闭口禅的大慧和尚,引得后者心惊肉跳起来……此时这位大和尚只觉得这官家城府太深,既然知道自己是张枢相家里的关系,又知道自己跟张九成是这般亲近,却居然不来找自己问问,甚至半点没有显露,只是装模作样逼着自己多交了两百石新米罢了。
何至如此啊?
而惊慌之余,却又为好友张九成担心起来,生怕这个张无垢今日在武林大会上被这内功颇深的官家给打出原形。
“当然,朕也知道你是杨时的子弟,晓得你立场上的难处,所以并未直接求索,而今日既然相见,朕就不看你的文书,你有什么言语,什么想法,咱们今日就拿赤诚二字做本,当面说个清楚。”赵玖只是对和尚轻轻一瞥,便直接转过头来,哪晓得那和尚肚子里那么多戏。
另一边,张九成闻得此言,多少有几分感动,却也是扔下大慧和尚在旁,恭敬朝赵官家行礼:“官家如此赤诚,白身若不能直言,反而有愧。”
“你说吧!”赵玖挥手示意。
“白身想说的大事便是,靖康之祸虽然震动天下,但请官家不必为之忧心忡忡,因为在白身看来,金国虽然势汹,但必然不能持久,而中国虽然一时受困,却必然能够中兴!”张九成直起身来,昂然相对。
赵玖面色不变,泰然如常,只是微微点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话在朕看来,只有一半道理……这一半道理在于,女真人本若野兽出林,一旦得两河膏腴地,野性消磨,腐化堕落极速,想要持久确实很难,而中国虽有靖康之变,但大局仍在,且地方本就没有到不能维持的地步,所以想要重新起势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朕还以为,事在人为,若女真人能有脱胎换骨的决意,未必不能仿效辽国久存北地,而中国若指望着天命自降,不去合天下之力砥砺而为,那中兴也只是空谈。”
张九成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最关键两字:“但可稍缓。”
“不能缓!”赵玖摇头以对,脸色陡然严肃至极。“稍缓,或许金国国势能愈发败落,但朕并不以为中国能独树一帜,承平日久而维持士气不堕,不跟着金人一起败落……靖康中的兵马便再多又有何用?”
“陛下,白身之所以说金国必不能持久,乃是因为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虽强,忘俗必危!”随着话题深入,赵官家彻底严肃起来,周围三名相公以下,从那些近臣到离得近的‘以备咨询’们,也都早已经肃然起来,但张九成依然不为动摇,只是立在那里,语气平静,与赵官家继续辩论不停。“陛下只以靖康中本国为戒,难道不该防着反过来从金人那里重蹈覆辙?”
赵玖看到气氛紧张,反而失笑:“这个话题,朕就不跟卿再争下去了,再争下去,无外乎是你说江南负担,朕说两河士民垂泪以待王师……争不出结果的……卿不妨直言,你口中稍缓到底是指哪些东西?具体怎么个缓法?”
“其一,请撤月椿钱,罢东南加税、荆襄加赋,使东南百姓稍得喘息。”张九成也丝毫没有客气。“便是白身刚刚从西湖畔经过,听说萧山有食菜魔教结社被抓,臣也请官家念在他们皆是穷苦无依之人,稍与宽恕,从轻处置……吕颐浩在东南,严苛肃厉,官家既然南巡,当纠而正之。”
这两段话说出来,当场又安静的只有乌啼不说,李纲、许景衡二人却是本能去看坐的离官家最近的吕颐浩,却见此人居然丝毫不恼,只是正襟危坐,也是啧啧称奇。
“然后呢?”赵官家追问不及。“没了月椿钱御营兵马如何维持?”
“这正是臣接着要说的,尧山之后,金国厌兵之心已经很明显,没必要维持那么多兵马,可稍作裁撤,并顺势清理御营,去除贪渎大将、跋扈军官。”张九成当即应声。“以作整理。”
“谁是贪渎大将,谁是跋扈军官?”乌啼声中,赵官家也丝毫不停。
“韩世忠、曲端、张俊、张荣。”无垢先生没有半点犹豫。“曲端跋扈,张俊贪鄙,张荣贼寇出身,韩世忠贪不如张俊,跋扈不如曲端,却贪财好色跋扈轻佻,五毒俱全,去此旧日无德大将,重立御营,将来足可以一当十。”
“或许吧!”和周围已经吓傻了的‘以备咨询’们不同,赵官家居然不恼。“清理完御营之后呢?”
“还当罢黜无能无德小人,选才德俱佳者辅弼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