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纸鸢滕玉意很眼熟,阿娘去世那一年,她因为思念阿娘整日郁郁寡欢,阿爷为了哄她高兴,便亲手帮她扎了个小纸鸢。记得那日阿爷穿一件家常长袍,牵着她的手慢慢把她从房里领出来。
到了花园中,父亲先是蹲到她面前沉默地望她一会,接着便把小纸鸢举到她眼前,认真地教她如何放线,滕玉意不肯让父亲带她玩,只听了几句就跑开了。
跑了一段路她回头,父亲仍立在身后望着她,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但因为阿娘的去世,短短几月就憔悴了不少。父亲那静若幽潭的目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之后没多久,父亲奉命率军打吐蕃离家走了,某一日滕玉意想阿爷了,就悄悄将其取出,独自跑到花园,默默地放了一下午纸鸢。
事后她怕把纸鸢弄坏,郑重将其收在房里,本以为早弄丢了,前一阵因为清点嫁妆又找出来了。
阿爷大约也想起了这件往事。
滕玉意鼻根一酸,阿爷的神那样萧索,她这一出嫁,往后府就只有阿爷一个人了。
“阿爷。”
滕绍闻声抬眸,不提防看到女儿面有异色,勉强露出温煦笑容,放下纸鸢冲女儿道:“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滕玉意静静坐到父亲对面。
“今朝圣人在殿上为剿平彭震叛乱一事论功行赏。蔺承佑用兵如神,平叛之初即率神策军抢夺埇桥、涡口,为剿灭彭党立下首功。圣人封其清元王,另赐府邸和两千食封。府邸就在亲仁坊,你们成亲后先在成王府住一阵,等那边修葺好便会另行开府。”
滕玉意怔了下,“清”,取涤瑕荡秽之意。“元”,暗合蔺承佑的小名和他在皇室子弟中的排序。圣人对蔺承佑的疼爱和期许,光从这个封号就能看出。
她红着脸继续聆听。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告诉你。圣人同意在南阳城外立碑了。”滕绍目光有些惘然,“你祖父为保全江山社稷立下大功,但其在守城期间的食民之举有违伦常,四千多条人命,四千多条冤魂,民贵贱,命亦如此。圣人嗟叹良久,只说朝廷对你祖父的追封是先祖做的决定,他权褫夺,斟酌再三,下旨将你祖父的画像从凌烟阁撤下,另行删去功臣簿上你祖父和两位伯父的名字。令史馆补录概要,同时立碑南阳城外,凡有路百姓,皆可详知南阳守城战的真相。此碑由本朝第一匠作制,极尽坚固之能事,据闻能屹立千年不倒,不必担心日后湮没于滚滚尘烟中。逝者可追,真相却永不可灭。你祖父的功与过,交由后人评断。”
如此一来,滕家祖上的荣耀便荡然无存了。
滕玉意却如释重负,南阳一战为滕家后人带来了崇盛的荣光,朝野上下一度人人称羡,但这何尝不是个巨大的枷锁,那耀目的光环落到头顶时,诅咒也悄然降临。为了还债,她和爷娘付出了何其惨重的代价。
还回去。
她和父亲,往后可以坦坦荡荡行走在天地间。
“圣人又说,祖上之,本就不该罪及后辈。这些年阿爷为抵御吐蕃东征西战,那晚你为了御魔舍身跳井,种种功德,足以抵消大过。况且这是我们父女自发作出的义举,当另行嘉奖。圣人欲封阿爷为晋国公,欲赐你千匹绢帛,统统被阿爷坚辞了。阿爷……阿爷想用这些恩赏换一场法事。”
滕玉意眼眶一涩:“为了阿娘?”
“你阿娘为了帮我们父女破咒,甘愿捐出自己的福报。”滕绍哑声道,“阿爷常在想,你阿娘这被阿爷给拖累了。如果当初娶你阿娘的不是阿爷,你阿娘定会平安喜乐——”
说着说着,滕绍声音低了下去。
滕玉意一哽,扬声道:“阿爷这话才是辜负了阿娘的一片心。阿娘当初若有半分后悔,绝不肯做那场法事。这些日子清点我的嫁妆单子,样样都由阿娘去世前半年拟定,还有阿爷你平日的穿戴,一大半都是当初阿娘备下的。我想阿娘从不曾后悔嫁给阿爷,更不曾后悔生下我——那回在淮西道,阿爷为了帮女儿破咒自愿穿上逆写的遁甲缘身经,那一刻阿爷心可曾懊悔?阿娘的心,岂不就同阿爷一样?”
说到最后,热气和话语全哽在了喉咙。
滕绍潸然泪下。
他四岁丧父丧兄,是寡母把他拉扯着长大,为了不辱没滕家的忠烈之名,遇到再大的事他都习惯自己扛,他是行军打仗的天纵之才,年纪轻轻就名震四海,可当他误以为自己能扛住世间所有风雨时,命运戏耍了他,他连自己最挚爱的妻子都没能护住,自从知真相,他没有一天不活在愧悔中,那种噬心之痛,足以将他压垮。
女儿聪慧过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子,这句话,比上有灵丹妙药都能慰藉他的心。
一时间,房里阒然无声,滕绍闭着眼,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阿爷。”
了许久,滕绍强自振作精神,只是嗓腔仍有些颤:“好孩子,你这样说,阿爷心好过多了。你能这样想,可见有多体恤你母亲。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后阿爷不在你身边,你带上阿娘对你的那份珍爱好好地活。你越好,阿爷和你阿娘就会越高兴。”
滕玉意没言语,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滕绍噙着泪花凝视女儿,脸上慢慢恢复坚毅的神色:“阿爷的话说完了。明早便要出嫁了,今晚需早些睡,回吧。”
滕玉意望着父亲空荡荡的左腿,不由心酸到极点,扑通一声跪到榻前:“阿爷残了腿,我这一走,往后就没人帮阿爷磨墨沏茶了。去这年,女儿没跟阿爷好好相处,唯有死过一回,女儿才知道阿爷有多不易,从去年上巳节到现在,阿玉在阿爷膝下尽孝刚一年,对女儿来说,不够——”
滕绍料到女儿要说什么,哑声打断女儿:“傻孩子。婚期是圣人指的,岂能说改就改?你为阿爷做的一切,早重‘孝道’二字了。你且想想,要不是你去这一年不畏艰难,我们父女俩终究躲不劫难。”
说着,滕绍欣慰一笑:“阿爷今日才从圣人口里知,蔺承佑前日在御前为你请过旨,他说你遗失了小涯剑,往后即便跟着他除妖恐怕也法积攒功德。他一来知道你记挂母亲,二来也担心破勾咒还留有余孽,于是想在大婚之后与缘觉方丈去南阳城为那些亡故的百姓做法超度,法事盛大,南阳与长安相距千,蔺承佑双目已盲,来回奔波比旁人更为艰难,他这样费心费力,不是为了帮滕家消除冤孽,由此可见,这孩子有多看重你的事。”
滕玉意泪花凝在了眼眶。
滕绍含泪蔼然笑道:“好孩子,你的心干干净净,就该嫁给一个重重义的少年郎。明朝就要嫁给你的心上人了,你阿娘若知道你为自己选了个这样出色的郎君,不知会有多高兴。”
滕玉意泪眼婆娑,仍不肯离开父亲膝前。
滕绍俯身硬将女儿搀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