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谁也都知道,那些事情对于一个天子而言终究不妥。
但是话再绕回来,不妥之余,这位官家懂得打个掩护,给上下个面子,谁又何必为了这些事情跟一个实权官家多做口舌呢?
“官家好气度,竟然丝毫不气?”
景福宫的《目连救母》已经开始上演,赵玖却扔下贵妃与内侍,与吕好问和几名近臣转出迎阳门来,而待到了这位官家最喜欢呆的的鱼塘石亭中,甫一落座,公相吕好问便笑眯眯相对。
“有什么可气的?”赵玖全然不以为意。“既是能入宫的班子,便是东京城数得着的伶人了,这些人平素只在权贵圈子里打转,偏偏又不是真的懂道理,将一些人言语当成了民意想博个名声也属正常,态度到了,何必苛责?”
吕好问稍作思索,微微颔首,却又稍作补充:“伶人登台做戏,素来喜欢说事情、示姿态也是有的。”
这就是说艺人多有表演欲望了……这倒也是实话,赵玖当即颔首。
不过,赵玖点头认可后,君臣二人却又有些沉寂之态。
话说,眼下朝廷格局是很有意思的。
从表面上来看,很有‘二圣环’中那位太上道君皇帝执政后期的模样……天子高倨其上,大权在握却很少掺和庶务;朝廷宰执分门别类,各有各的位置与姿态,而且隐隐有派系分明的情境;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份高卓的公相居于幕后,把握住最基本的意识形态工作。
不过,对于别人而言倒也罢了,对于眼下亭中对坐的这对君臣而言,却是知道两者巨大不同的。
太上道君皇帝后期,作为公相的蔡京虽然日益年长,却是唯一一个真正享有宰执大权的人物,他通过多年经营,羽翼之丰满令人咋舌,随时都能对朝廷各方面的工作提出意见,并施加影响力……换言之,他在当时是有这么几分与道君皇帝在幕后拔河姿态的,只是失败了而已。
但吕好问有那个实力吗?
不说别的,只说如今跟吕公相绑在一起,几乎形成招牌,也是这位公相政治生命所维系的原学,其实都是赵官家弄出来,然后吕好问父子再学习研究的玩意。
非止如此,朝廷所谓派系中的张浚一系、军队一系、内廷一系,说穿了,其实全都是赵官家的派系!甚至李纲罢相后,看起来对赵官家最不讲情面的那个遗留派系,其中要害人物如陈公辅等,也早早在赵官家身前做了姿态。
故此,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朝廷真的是某个将二圣环戴到脑后的独裁暴君的一言堂罢了,作为元首,他的权力其实是没有边界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停了半晌,作为权力没有边界的赵官家,忽然便发出了这种感慨。“不过,也算是早有预料。”
对面的公相吕好问连连颔首,却又反问:“官家准备作何处置?”
刚刚还在感慨的赵玖只是哂笑一声,便将之前与张俊所说的言论放了出来:“天下要吃饭的人多的是,所以朕宁亡国,也不将饭给这些人吃!”
“那舆论怎么说呢?”吕好问继续认真追问。
“这正是朕今日寻吕相公的缘故了。”赵玖终于认真相对。“无论如何,清算积弊一事朕都要执行下去的,而且绝不会有半点折扣,至于这些人,若继续这般上蹿下跳,朕只好不顾名声,真就做一回暴君了!且看他们到时候是去济南呢,还是去大名府?”
不止是吕好问,旁边立着的翰林学士李若朴都轻声叹了一口气。
话说,在场之人都知道,今日优伶的嘲讽并非是突兀到来,而是早有先兆的……只说昨日呈上的札子里面,就有不少人公开为之前散播流言的六家亲贵求情,其中大部分求情的理由是这些人只是无心之失,并无刻意煽动的理由;少部分人则认为,这些人没有差遣在身,本身谈论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负责,官家逮捕这些人有违制度;而极少几个人干脆直接指出,乃是说这件事情的主要责任人其实是赵官家,是这位官家放任张俊在城内大宴宾客,有故意诱导相关流言的嫌疑。
除此之外,还有人上奏,说是五岳观、太学、城北含芳园蹴鞠场都出现了嘲讽官家刻薄的歪诗。
那么为什么忽然会出现这类事端呢?
须知道,那日张俊、吴玠离开之后,事情都还是很稳妥的,单独的六家亲贵被拉出去示威,不涉妇孺、不破坏宅邸家具、发回国债,反而一开始还有些人公开称赞这位官家‘仁义’。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正是赵官家口中的‘清算积弊’一事。
话说,赵玖作为一个后世普普通通大学生,便是看过不少高端历史穿越网络小说,也是不大可能知道如何治国的。而且,他一出井就面对着一个非正常状态下的流亡朝廷,长久以来也不需要他知道该如何治国……一开始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地方上全面权力下放,前线军阀化,后方总统化,中枢吕好问那些人则做些缝缝补补的辛苦工作,他赵玖负责扛着龙纛给人打气而已。
然而,随着局势变幻,国家渐渐正常化以后,身为一个天子,在搞定了指导思想后,就需要根据指导思想制定相应的主政政策了……但问题在于,他还是懂治国怎么办?
其实也好办,那就是清算积弊——这是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上奏提出的一个天才般的执政方略。
那么什么又叫‘清算积弊’呢?答案很简单,就是将那位赵官家心里厌恶到极致的太上道君皇帝几十年的执政经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按着时间顺序,再从头到尾好生批判一番,最后,根据那位太上道君皇帝导致亡国的相关政策弊病,反其道而行之,予以纠正和整理。
譬如说,这位太上道君皇帝登基之初,首先提出要‘弥合新旧两党’,严禁党争,然后在向太后放弃监国权后,却又迫不及待的大兴党锢,将蔡京提携起来,将旧党一并禁锢。
那么换到赵玖这里,自然是要发布旨意,提出要‘弥合新旧两党’,严禁党争,同时确定新学王安石一脉拥有更高一点的政治史地位……然后再公开批评一番太上道君皇帝的党锢,害了多少忠良。
当然了,渊圣在靖康年间为旧党张目的可笑策略,也要拉出来公开批判和反思的。
这一点,赵玖早已经做了,无外乎是再嘲讽一遍二圣罢了,倒没有太多事端。
然而,就在张俊入京那几日,朝廷却又开始对那位太上道君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大肆赏赐恩荫员额的事情进行‘清算’了。
实际上,这个事情刚一展开,下面一些贵人,便有些慌乱,说给张俊的流言多少有这么一点试探的心思。
而不得不说,这些人终于还是猜对了。
张俊离开前一日,赵官家将这些放流言的人抓起来,张吴二人走之后当日,朝廷便开始正式清查二圣时期发放的恩荫、赏赐,将建炎以来对国家无功无劳之辈,彻底清除出去,所谓剥夺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