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真谋克坐在山石之上,冷眼看着眼前拥堵的道路,不住举起羊皮水袋朝里面灌。酒香在夜色中四溢,明显是从南人哪里抢掠来的好酒。
数万女真西路军在岢岚军和岚州反复扫荡,又在宜芳这个狭小范围之内局促了一段时间,能抢的东西抢得精光,消耗也是甚大。军中粮秣已然都快要见底,更不用说这一旦发现就被马上喝得七七八八的南朝好酒了。
闻到酒香,周遭女真战士都喉结滚动,直咽唾沫。但瞧着谋克脸色不好,谁也不敢上前讨要个两口。
一名心腹蒲里衍从前面赶回来,来到这谋克之前,低声道:“孩儿们都有些懒怠,是不是催促一下?这大半夜了,才走这么点路。到时候杀到合河县中,只怕都抢不到甚好东西了,岂不是亏得慌?”
那谋克冷笑一声:“俺才懒得去催,就当让儿郎们喘口气了。在宜芳一顿老久,粮食都快吃光了。凭什么就不让俺们出兵去打南军后路?宗翰前是看重银术可那厮鸟,后又看重娄室。都是小部出身的亚海,俺们都是撒改一部的,宗翰什么好处都不想着俺们!好容易挥军而进了,辛辛苦苦拖上去多少攻具,一声又不打那个鸟寨子了!说甚么莫野秃已然拿下一处军寨,打通道路,让俺们转到这条道上继续东进。。。。。。。。。。。。俺们就打不开眼前的南军鸟寨子?南军就算还是守着,也已然丧胆,一冲就开!”
这谋克想来是撒改一部出身的,和宗翰血脉极近,话语中肆无忌惮。越说还越是恼怒。
“莫野秃又是个甚么东西了?凭什么要俺跟在他屁股后面?反正南军逃的逃,垮的垮。少了俺也没什么大碍。莫野秃尽管去抢败军的东西就是,他眼孔就这般鸟浅,够让他得意一阵了。这次俺就忍了,扫荡干净南军之后,宗翰要不遣俺过河去打南人富庶之地,却看俺还伺不伺候他!大不了回转上京,总能寻到个庄子,自家还有数十个生口,就看宗翰和宗望他们自家拼个头破血流也罢!”
正说得兴起之际,背后传来一阵扰攘之声,就见火光摇动,数骑疾驰而来。撞见这高踞石上的谋克就在马上大声传令:“斡鲁有令,召未及东出合河各部,回转东面,应对南军燕王所部攻扑!”
那谋克顿时就跳了起来,一副想破口大骂的模样。却被身边蒲里衍死死扯住。
此次宜芳大军西进,主力放在北面,为宗翰亲领。也带走了绝大部分兵马。毕竟沿着岢岚水西进好走一些,且南军若是突围,最大可能也是向北。而且顺着岢岚水,直抵合河津渡,就可方便的再送一部兵力渡过黄河,鄜延军灭亡已然是定然之事,宗翰早早就将目光放到了黄河以西的广袤富庶陕西之地!
而原来屯驻重兵的宜芳一线,全部交给完颜斡鲁坐镇指挥,全军不过七八千人马。除了半数以对萧言大军之外,其余人马尽皆东进,张开声势压迫鄜延军。
只留下这么不多人马,除了兵力调用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之外。另外就是原本在宗翰想来,鄜延军和折家军这几万人马,纵然后路断绝,也总能撑持一段时间。这个时候犯不着和他们拼命,只待他们坐困而已。还是要将主力置于外线以成厚势,隔绝可能到来的援军。从东面正面硬碰硬的打过去,从来就不是宗翰的选择。
但是谁能料想,折可求居然跑了!娄室抓住这个机会,果断向东,杀入蔚水河谷之中。而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连刘光世都弃军而跑!
重兵置于岢岚水一线的宗翰所部,顿时就有浪费兵力的尴尬,只能匆匆南下加入战场。而东面女真鞑子虽然离得最近,但是兵力却颇不足。
而就在刘光世遁逃那天,萧言所部,又卷起了攻势。而且这次攻势之勇猛,之不计伤亡,之坚决,都远过于从前!
在这样凶狠的攻势之下,在女真东面军马争道,想赶紧杀入蔚水河谷之中的时候。斡鲁只能分遣传骑,将这一部军马尽量调回来以稳定防线。斡鲁也是女真名将,娄室向来是给宗翰放出去独当一面,斡鲁则从来都是在宗翰身边以副手身份辅佐,自然知道全局轻重。
鄜延军已然崩溃,留给宗翰和娄室收拾也跑不了。要是他这边防线出了问题,才是大麻烦!说不得宗翰娄室只能回师,而鄜延军就有一线生机。而女真西路军两面受敌态势,还是摆脱不了!
这号令斡鲁传得是理直气壮,可这些在东面山路中挣扎打转,好容易鄜延军自己垮掉,终于能杀进蔚水河谷拣便宜的女真各部,但凡是领兵军将,无不气满胸膛!
直娘贼的那南人燕王,怎生就不让俺们消停一阵。现下又没去打你!而且这鸟斡鲁,居然连守都吃力,宗翰真是看错了人!
蒲里衍终究没扯住人,那谋克仗着与宗翰血脉甚近,当即就指着那几名传骑的鼻子破口大骂,女真脏话不住的朝外狂喷,甚或还加了契丹语在内。那蒲里衍怎生都扯不住他。
不过完颜斡鲁在女真西路军中向来以刚严冷酷闻名,对下也甚为残暴。不比娄室等人深得军心。他遣来传令的亲卫,也是与他一般做派。听得那谋克骂得告一段落,才冷笑一声:“宗翰有言,斡鲁号令,便是他的号令。你尽管不从试试!斡鲁说了,明日太阳当中的时候,要在宜芳看见你们!要是动作快,还能在宜芳城中休息一阵,然后再遣上去抵那南人燕王军马!”
这一句说完,这几名传骑打马便走,更无半句废话。
那谋克恨恨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嘴唇不住蠕动,似乎还没骂过瘾也似。那蒲里衍看着他:“怎生是好?”
谋克恨恨摘下头顶皮帽重重掷在地上:“还能怎生是好?但凡违令,宗翰抽一顿鞭子边算。斡鲁却是真的下得了手杀人!回转,回转!”
~~~~~~~~~~~~~~~~~~~~~~~~~~~~~~~~~~~~~~~~~~~~~~~~~~~~~~~~~~~~~~~~~~~~~~~~~~~~~~~~~~~~~~~~~~~~~~~~~~~~
而在这个夜中,黑茶山前,杨可世也高踞在望楼之上,怔怔看着四下夜中景象。
西面河谷道中,无数火光星星点点耀动。正是从西迫来的女真大军。而在北面,夜色中也可看见隐隐有火光烟柱,在远处升腾而起。
那是从北面迫来的更多女真鞑子!
而在脚下营寨当中,却是一片混乱。多少溃军将营寨挤得满满当当的,没有兵刃,没有甲胄,浑身泥污,满是惊惶。这已经不是一支军队!
夜色当中,还有源源不绝的溃军从东而来,绝望的想觅到一点生机。
在溃逃途中,自相践踏,自相惊扰,就这样倒在泥泞当中的关西儿郎,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大量溃入南面山地之中的军马,缺衣少粮,毫无约束,只凭双脚,不知道能有几成能挣扎出群山之间。而逃出南面群山之后,想必在湫水之上,还有女真游骑,将他们最后一网打尽!
本来杨可世奉命疾疾回返,还想凭借自家数千骑为骨干,依托黑茶山一带军寨,调集附近鄜延军马,为大军死死守住后路,撑得一时便是一时,拖延下去,这数万军马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却没想到,刘光世在这个时候也跑了!
方面大将未战则弃军潜逃,西军成军以来,未曾之闻。而这般举动,也就最终葬送了西军六路之一的鄜延军,葬送了这数万关西好儿郎!
丧失了一切约束的鄜延军,顿时就在合河附近自相抢掠起来,争夺粮食,争夺坐骑,争夺一切对于逃走有用的东西。互相殴斗已然是等闲事耳,甚而还有自相残杀之事发生!
反正连西军方面大将都丢下了西军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他们这些底层军将士卒,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合河县燃动大火,延烧不休。在那夜中,照亮这彻底崩溃的大军,仿佛就是地狱景象!
更多人马,只是失魂落魄的丢盔弃甲而行,不辨方向,只要离开此间越远越好。而争路之人涌过,又将他们践踏入泥泞当中,哭喊之声震天动地响动。大队人潮,就这样向着杨可世所在方向遁逃而去,这个时候这名一向为鄜延军或明或暗排挤的客将,似乎就是这些败军的最后希望。
而大队连这个希望都放弃的鄜延军马,就散入山地之中,走一路倒上一路。当战事平息之后,乡民回迁,采药行猎,还能在山中看见一路散落过去的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