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纸减去科技版,读新闻略过z大新鲜,她啊,终于忘了那一天。可是,又终于回到那一天。
她醒来时,身边围了一群人,好心的大妈在拿报纸给她扇凉,大妈说,姑娘你中暑了,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姑娘盯着报纸上的字,愣愣地盯着。
美国知名记者采访机械天才宋延,问他与美国名模杜瑞的婚期是几月。
宋延在采访中温柔地笑了笑,知名记者描述,说这个俊秀美好的东方男人眼中有群星闪烁,从不与人传绯闻的他大概这次真的碰到真爱了。
言颂像初生的孩子看到移动的物体,下意识地轻轻抓住那份报纸,她站起身,说着我没事劳您费心了,可是一边开始走一边哭,多年前的绝望重新浮现,她恨自己自以为早就能够一笑泯去所有,可是,那种不能与他相匹配的差距感从未消失过。言颂恨自己,她知道自己能力比起父母有限,她知道自己与宋延隔着一个宇宙,她甚至明白,这种不匹配除了源于她不能与他并肩辉煌的不足,还源自,他并不爱她。
至少,他见她,眼中何时有群星闪烁。
她年少时酷爱告解,总觉得自己麻烦一箩筐,可是当真有了不可告解的心事时,那些可告解之事放眼望去,不过是少女心事,而此不可告解之事,才真正是一生之隐蔽苦楚。
那苦,名为深爱入了膏肓的相思。
言颂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许多梦,每一场梦都在如天一般蓝的河畔,小小的机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个机器人都走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说,我是爱你的啊。
我是爱你的啊。
自以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觉从虚幻中醒来,望着现实历历,只觉心中枯索惨淡至极,中药西药胡乱吃了几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过几天,送去医院,倒并非是什么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难解的疑难杂症,阿衡蹙着眉头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难倒的温院士叹了口气。
那样病不止让女儿肌肉萎缩,站立不稳,也让她花儿般的年纪,却如骷髅,不再美丽。她为女儿重新披上了白衣,两鬓灰白之时再次回到研究院。而言希则四处奔走,游历世界,只为找到昌明之医术,救治小女。
言颂的未婚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只能过锦上添花,却不能经大起大落,自然也是着急退了婚。
言颂有一阵子精神极好,坐起来颤巍巍地描眉画眼,她如老媪一般行动不便,画得并不好看,可是涂了口红,端正地坐好,问言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言希便笑,抚摸着女儿的脑袋,用清澈温暖、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他说:“好看,和你妈妈一样好看。”
言颂呼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妈妈那么那么好看,我和她一样好看呀,这可真好。”
言齐、言净兄弟轮流守在言颂窗前,他们如同对待幼时的她,为她念有趣的书,告诉她窗外新开的花叫什么名字。
言颂忽有一日照镜子,就瞧见自个儿头发灰了,病痛压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边,轻轻趴在爸爸耳边开口:“爸爸,笨笨难受呢,放笨笨走吧。”
言希自女儿生病,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胡乱劝她几句,便压不住了,几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阿衡自女儿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只在傍晚定时看望女儿,今日匆匆而来,瞧见丈夫坐在门口咽泪,蹙了蹙眉毛,含着泪抱着他,轻声道:“没事儿的,言希,有我呢,笨笨没事儿。”
她如无事人一样,喂女儿吃饭,与女儿温柔谈笑,还给她梳了个漂亮的辫子,行动举止如往常一样不疾不徐,临走时,她背对她,声音坚定:“你是你们兄弟三人里面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时我疼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份债没有妈妈会计较,但我计较,我要你还;你幼时挑食,只喝母乳,俗语说一滴母乳一滴血,这份债我要你还;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宠你溺你背着你走,你那时节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你问我要不要报答我,我说妈妈不要。那些统统都是骗你的,妈妈也会累,妈妈要你报答。你欠我的统统还给我,莫要想着下辈子才还,下辈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话。”
言颂喉头哽了哽:“可是,妈妈,我不知道还能做几天你的女儿。”
阿衡眼圈红了,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再给我一个月,就一个月,再多熬一个月。”
言颂把脸伏在膝盖之间,一低头,泪就落了,她说,好呀,妈妈。
再疼也熬着?
好呀,妈妈。
六
言颂作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亲的研究院,阿衡说:“这是将死之人,得了万人也难见一例的怪疾,请各位施展医术,治好了我替她给大家磕头,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众医师从未听温院士说过这样肺腑衷言,且似乎无了退路,只剩决心。
言颂一个月后活了下来,她的母亲找着病根,医好了她。病说是从遗传中来,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这病来自她曾经重病过一场的丈夫。女儿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难治,是因为她有了弃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她说:“无论你为了谁,如此畏难怯惧,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错。我和你爸爸盼了十余年才盼来一个女儿,心肝明珠一样宠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向往自由,可去哪里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衣服、买玩具,被你束缚住还心甘情愿,后来听说病根从他来,坐在沙发上半晌没说话,他素来不是爱哭的人,为了自己带给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场,头发都白了一半。你年纪小,只当一场执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气,做起懦夫来,作践自己,也作践我同你爸爸。我们夫妻俩年少时便相依为命,算起来也是两个人一颗心一条命,随你作践也无妨。可是你如此年轻,为什么就如此轻视人生?”
言颂抱着阿衡,哭着说:“妈妈我错了。”
阿衡说:“你现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暂时都不想再瞧见你。反正天长地远,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言颂离开了家,看了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读了大英博物馆的古书,她站在欧洲的一个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昼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干线上听四月樱花落下的声音,她结识了许多平凡的朋友,终于知晓平凡不是无能的代名词,平凡也能有趣,将一粥一饭入味三分。她终于明白,当年的宋延是因为知晓了世界与自然的奥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无知与戾气把他逼入了只得放弃她的绝境。
她终于释怀,用手机拨通了当初的电话,无论他是与杜瑞还是旁人结婚,她都欠他一句“对不起”。但是她猜想接电话的也许已经不是他,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可是接通了的电话对面只是一种长久的沉默,言颂听着那种压抑而断续的呼吸声,疑惑自己似乎听到了悲伤和慌张。宋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自信而豁达,如先秦孔子之徒曾子,有着“穿着轻薄春服,在沂水河畔沐浴,在高坡展臂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的理想和风度,大抵不会如此,只是她听错了吧。
她停顿了,而后开口:“是阿延吗?”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也并没有挂断电话。
言颂心中却因此确定是他,竟羞愧得不能自已,之后,才小声道:“阿延,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