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怎么听起来像是催促老臣去死一般?”宗泽复又嗤笑。
“相公此时还会忌讳这个吗?”赵玖也跟着苦笑。
“官家可知道,臣年轻时名声不好……”
“略有耳闻。”
且说,若非是靖康之变,宗泽在历史上的名声怕是不会好,因为靖康之变前的三十载官场生涯中,这个后来的抗金领袖,民族英雄,身上有两个很匪夷所思的政治标签,一个是粗鄙,一个是奸党……
前者不提,只是个人习性,此时以民族英雄的视角来观察,却自然是敢于直言、性格豪迈了,关键是后者。
宗泽当年去考进士,上来就为大奸臣蔡确鸣冤,最后为此落得个末等名次不说,仕途也彻底崩塌,而他后来之所以又勉强做到通判,却是来自于另一个大奸臣吕惠卿的提拔看顾……
所以,若是真让他在六十岁那年成功退休,然后病死江湖、悠然乡里,这也就真是一个历史书册角落里的奸党余孽,便是进了穿越小说意淫一番,怕是也会落得一个小人脸谱,说不得还要被发配岭南,让读者们爽一爽的。
然而,大浪淘沙,谁能想到当遭遇到家国覆灭这种事情的时候,会是这么一个形象极差的糟老头子挺身而出,既力挽狂澜于既倒,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那老臣就不忌讳什么了……”宗泽继续缓缓相对。
“朕本是为此而来。”赵玖严肃以对。“相公但有所请,朕必当许诺。”
“三件事而已。”宗泽微微叹道。
众人屏声息气。
“老臣这个儿子,并没有什么才能,但毕竟是老臣的儿子,私心总是有的,之所以一直没有让他补官,不是要装什么姿态,乃是因为东京留守司上下全是臣一力收拢,若让他早早补了官,有了名分,怕是会让小人起了别样心思……还请官家在老臣身后妥善处置。”宗汝霖指着自己身侧的儿子言道,后者闻言没有忍住,当场落泪。
这倒不是发难,反而是标准的托孤了,而听得此言,之前有些紧张的大部分人都释然下来,而且随着宗颍落泪,显得有些哀伤……毕竟是老臣托孤啊。
不过,赵玖倒是明显一怔,这不光是没等到预想中的发难的问题,更是因为他从宗泽言语中听到了一些别的意味。
“官家莫要不信。”宗泽见状干脆勉力抬手指向对面席间一人。“王善,你出来,给官家说说你以往喝多了最喜欢说的‘贫富、贵贱重定’之论……”
王善闻言赶紧出席相对赵玖、宗泽二人叩首,而不知道是惶恐还是见到宗泽今日姿态心中哀伤,他再抬起头时却是泪流不止,一言不发。
“王卿的言语朕早就听过,而且颇以为然。”赵玖心下醒悟,却是在座中端坐,并正色以对。“值此乱世,确系贫富、贵贱重定之时……只是王卿,重定贵贱贫富,却有两条路,一个是悖逆忠义,自甘堕落,自生乱象,索取无度,然后徒劳生祸;一个则是顺大势而为,如宗相公这般定江山于一心,乃是定乱安民,自取功名之道……宗相公今日专门点出你,不是给你上眼药,而是让朕日后照看你,是为你好,你要晓得。”
直接从城外一路走进来,衣甲都未卸的王善只能在堂中连连朝二人分别叩首。
而宗泽见状,却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只是随手一挥,便继续朝上方官家言道:“官家聪明,醒悟便好……那这第二件事,便是指这东京留守司了,还望官家看在他们有功于社稷的份上,妥善安置。”
“这是必然。”赵玖即刻应声。
其实,一开始赵玖就醒悟了过来,宗泽根本不是在记挂自己儿子的官位,这位宗相公所指的第一件事情,是要借自己儿子的事情提醒赵玖,东京留守司内都是一群军贼盗匪出身的人,而赵氏之前又失了两河人心,官家这个身份对这些人的凝聚力不如其余官军那么强,所以必须要保持一定高压和威严,甚至是要做一定清洗的,不然他们是真能生祸的!
只是这种话即便是以宗泽的身份也没法说出口,只能指着自己儿子和就在身前的王善,借题发挥暗示罢了。
而第二件事情,便是反过来提醒赵官家,威压归威压,但归根到底,这是抗金的重要力量,可以约束、调整、收拢、清洗,但唯独不能废弃。
回到眼前,如此干脆便将此事交代利索,宗泽反而失笑:“今日说是倚老卖老、咄咄逼人,却又似与官家心有灵犀一般。”
赵玖也终于勉力再笑,却又旋即肃然,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东西。
“但还得做恶人啊!”宗汝霖收起笑意,忽又一声叹气。“官家应许臣最后一件事,今日便可了了心愿……老臣冒昧,请官家当众起个收复两河的毒誓吧!”
堂内所有人,彻底鸦雀无声,连万俟卨都觉得宗泽过分了。
“怎么个誓法?”出乎意料,赵玖虽也一怔,却依旧应对利索。
“官家是天子,只能指天而誓了。”
“既是天子,指天而誓言,天意是否偏袒,何况天意渺茫?朕是万民之主,何妨指民而誓?”不等其余人插嘴,赵玖反而配合妥当。
“也好。”这次轮到宗相公有些发愣了。
赵玖闻言,即刻端坐不动,举手指天:“朕若此生不能兴复两河,殄灭金国,尽犁其庭,尽扫其穴,合天下河山为一统,便当生无可恋,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