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染是六年前来报恩寺投奔师叔慈苦的。他和小师弟不同,并不是从小就被师傅捡到,成为的沙门僧人。
痴染原本不叫痴染,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乞丐,每天过着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挨揍挨打的日子,流浪于乡间,完全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直到某一天,他饿得奄奄一息,离死都不远了,只好自己找到乱葬岗躺了进去,等着活活饿死。
就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来乱葬岗超度死者的慈心。
那时候的他是那么年轻,从小就没有过过好日子的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道的怨怼,听见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嗤之以鼻。
沙门自然可以收留无家可归和想要出家之人,但即使是沙门,也不可能随便留下人去,所以家中有家财的、能够带产入寺的,往往才被视为优先收留的人选。
他也想过一直流浪恐怕迟早会饿死,也曾想过托庇于沙门。可那时候天下到处都在打仗,军户也好,要服徭役运送军粮、修建城墙的普通百姓也好,都削尖了脑袋都要往佛寺里钻。
僧人们对来投奔的人像是牲口一样的挑挑拣拣,像他这样既不身强体壮可以干活、也不能拿出什么供养佛祖东西的流浪乞丐,自然是根本不会被看上一眼。
连续试过几次以后,他也就熄了这个心思。
说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到头来,还是和这个世道没什么两样。
无非是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后区别对待而已。
直到他躺在乱葬岗里,忍受着胃部传来的一阵阵火烧火燎,闭着眼睛等死时,听到了那连绵不断的诵经声。
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诵经。
他躺在微微凹下去的坑洞里,扭头看着那个僧人闭着眼睛,像是行走在自家屋子里似得那样一步一步的边走边诵着他半句都听不懂的梵唱。
没有过等死经历的人,不会知道眼睁睁看着死亡到来有多么可怕。不光是悲痛绝望,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愤怒。
在听到这梵唱之前,死对他好像是个万丈深渊,他站在那阴暗的边缘,一边战栗,一边又心胆俱裂地想要逃开,即使他对这世间再怎么麻木,也没有冥顽到对死活也觉不关心的地步。
这尸骨遍布、无人问津的可怕地方,对他带来的是一种剧烈的震撼,仿佛一种完全无形的屏障,将他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绝了开来。死亡带来的愤怒和各种负面情绪让他只能看到黑暗。
但这个僧人的到来,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原来,还是有人会在乎他会不会死的。
原来,即使像他这样连猪狗的价值都没有的人死了,也会有人专门为他们赶来,为他们诵上一段经文。
他那对世道的不公、对自己十几年来度过的可怜又卑微的人生所产生的悲愤之心,都在这一声声的梵唱中得到了平复。
他开始期待死亡,期待佛家所说的“来世”。他已经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好人家,在那一世,他要做个不愁吃穿、不会被人鄙视、不会被人打骂的有用之人。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死。这僧人救了他,给他起名“痴染”,从此以后,他便有了姓名,有了可去的地方。
“你不该救我的,我都看到我要投胎的那个好人家了。”有时候,他们也会饿肚子,痴染会咂吧咂吧嘴,埋怨起师父救了他。
这时候,师父会放下手中的经卷,笑着打趣:“你现在不是已经投胎到好人家了吗?有哪个人家,会比极乐世界更加好呢?”
“可是我现在饿着肚子。”
“那是佛祖提醒你,‘劝人行善’的时候到了。”
“师父……”
“嗯?”
“要不我把你化缘的钵给当了吧。那个还值几个钱。”
“阿弥陀佛,为师果真不该拦着你投胎啊。”
他在这位可敬的僧人身边待了很多年,但他一直都没有作为僧人的自觉。虽然他也化缘、上他通常都听不懂的早课、背着他喜爱的经文,可他一直觉得所谓“沙门”,和他少年时的“乞丐”一样,只是人生中的一种选择。
成为僧人与他,和乞丐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继他的大师兄嗔染、二师兄贪染之后,他被师父也赶下了山。
“去俗世中走走,以僧人的身份走上一遭,你就会明白乞丐和僧人究竟有什么不同。爱染会继承我的衣钵,你若无处可去,就去东平郡平陆的报恩寺找你的师叔,他是我的师弟,会收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