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妖岂会不知道。
他上辈子从成精到死于天劫,好歹也是活了个三四百年。便是中间在寺庙里待了一段时日,剩下几百年时间,也是够他看的了。
要牧云闲说,他就是最初懵懵懂懂那阵子,被女鬼给刺激了,性格才会变得偏激。旁的都看不见,就看见家长里短的那些破事了。看个两眼就觉得世间黑暗人间险恶,和个中二时期的小孩子一样。
他也懒得到处去找什么人间真实,他记忆里就有许多,添油加醋或删删减减写出来,编出一个个故事。这辈子他是树妖,就算拿着毛笔,手速也快的吓人,两三个月功夫,写出厚厚一个本子。
直接看的槐树妖要自闭了。只是他现在与牧云闲在一处,牧云闲要和他说话,他也躲不开,只能听着。听得多了,原本停止不动的任务进度缓慢向上涨了点,牧云闲一看,写的更起劲了。
他院中常有小和尚过来做些杂事,与牧云闲关系不错,见他在写什么东西,也是好奇,鬼鬼祟祟往这边看了几眼,叫他逮住,问清缘由后,牧云闲把写完的本子给了他们一摞。
后来这本子在庙里越传越广,还流到来上香的香客手里去了。一传二二传四,京中逐渐风靡起来,弄得大和尚慧知哭笑不得。
他来找牧云闲时,见这位与众不同的槐树妖下笔如飞,不消片刻就写下厚厚一沓纸,忍不住道:“都说木灵性情敦厚稳重,在你和他身上,却半点看不出来。”
这他指的就是槐树妖了。牧云闲闻言,写完最后一行字,把笔搁了,说:“这从何说起?”
“观你文风便知。”慧知道:“在我这佛门清净地,你好歹收敛些。”
牧云闲道:“你这寺庙,每日来往之人不知凡几。既是成了世间一环,哪来的清净,只是不说罢了——然你看他们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不说更胜说了。我看你自诩修为深厚,也为面子好看所困么?”
和尚愣了半天,说:“我只说你一句,你竟有理了。”
牧云闲道:“那本子你也看了。”
慧知苦笑:“可让你抓住把柄了。”说完摇摇头:“罢了罢了,日后你要是缺读者,直接拿到外头卖去。”
“我可懒得卖。”他说:“给该看的人看过就够了。”
两人一起待了这段时日,他与慧知之间很有些默契。慧知明白他说的该看之人是槐树妖,也不点明,只道:“想不出你竟擅长此道。”
牧云闲轻笑:“这是我曾用来谋生的技艺。”
二人相视一笑。
牧云闲所写的,是他十几世以来的所见所闻,慧知说他应以本心劝说槐树精,牧云闲照做了。有时用语言不知如何表达,放在故事里,却能看出深意。牧云闲搬出再多论据也说服不了槐树精,将他所思所想融入笔下,再换个法子旁敲侧击,倒管用了。
他笔下比槐树精的心结惨的何止一两个,看的多了,再提那些旧事,槐树精的反应也没也没那么大了。
写了快一年,槐树精不再拒绝和牧云闲交流,但任务进度一直停在了50%上下,如果这样过了任务,牧云闲堪堪能不死罢了,免不了元气大伤。他也不慌,只是一反常态的结束了几百年的宅男生活,出了寺,在城中一路走走看看,也不挑地方。从最破的地方一路走到最繁华的地方,有什么看什么。
槐树妖一直没什么反应,也不说好还是不好,像是就要这样一直僵持下去。
一晃过了五六年,牧云闲依旧这样,始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除了逗逗崇明,就是写点东西了,要不就是和慧知下下棋。他好像都忘了还有个槐树妖的任务在等着他。
有次他正在树下坐着,刚进屋泡了壶茶出来,突然见院子里多了个鬼鬼祟祟的小和尚,正对着那棵大大的桂花树探头探脑。牧云闲招手叫住了他:“你来作甚?”
才几岁大的小和尚低着脑袋不动弹了,嗫嚅几声说:“是师兄,叫我来给他摘些槐花。”
牧云闲温声道:“那树高,你可别爬上去,仔细摔着。”说着唤来重明,叫他上去摇了摇树枝,不一会儿,就接满了一整篮槐花。
小和尚对着牧云闲施了一礼,话都不敢说,直接跑出去了。等慧知回来,才听他说道:“那孩子……是庆安侯长孙。大抵是他师兄觉得他偷偷进来不会被罚,诓他来摘些桂花。”
听见庆安侯长孙几个字时,牧云闲觉得心口一重。这可不是他的反应,而是槐树精。他的第三个心结,当年那少女,嫁的就是庆安侯长子,而那少女生下的孩子,也正是庆安侯长孙。
牧云闲可没忘了这茬,他却只哦了声,没什么反应。槐树精心里又是一急,牧云闲才慢吞吞道:“叫那孩子过来陪陪我吧。”
那孩子就来了。
他是刚被送进来的。五六年过去,当年那少女已经把该受的罪都受了,见家里容不下他们,拼死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庙里,就算当个和尚,也好过在家里受人磋磨。小孩生的怯怯的,叫人一看就心生怜悯,半夜里还会偷偷哭着叫母亲,槐树精每每听见,心里就更不好受。
说了不管,牧云闲起初没怎么管,只当看不见,等到槐树精的情绪已经压抑不住的时候,牧云闲才把那孩子叫了过来,问道:“我听你昨日一直叫母亲,是怎么回事?”
小孩哭道:“母亲……母亲要被他们弄死了……”
“怎么,你来和我说说?”牧云闲道。
。
从小孩颠三倒四的话里,牧云闲听出了一个和上辈子槐树精听见的差不多的故事。此时的少女已经被关了起来,快要死了,再往后就是有人帮她伸冤然后被害死的故事。
牧云闲化作一个大夫,被侯府的下人请进了门——他们本来想请的是认得的另一个大夫,被牧云闲假扮了,混进去,见着了那个少女。她全然不似初见时那副娇媚灵动的样子,全身干瘦,已经几近不成人形。
这也每个伺候的下人,由着牧云闲和她独处。她费劲的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自己身边坐了个陌生人,心头一惊,听那白衣人,也就是牧云闲道:“可巧了,上天允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你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