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读罢,他岳飞也的确升起了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觉——我岳飞也想书写一段属于自己的宏大篇章。
而且,结合着之前的十年辛苦与经历,岳飞是有足够的底气和勇力对所有人说,就好像官家文章里的说的那样,这个篇章是正义的、必须的、伟大的,且不容置疑,属于敌我分明的。
然而,光影之间,明暗之中,在听着前方河道中的声音时,岳飞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篇章太大了,庞大到足以碾碎任何人。
持续了十年的两河百姓空望、数年间中原的空荡、延续了多年的东南百姓沉重赋税,都是这个篇章的注脚。
这不是什么无奈与自私,也不是完全没有牺牲的自觉与伟大,只是个体纯粹的渺小,在时代浪潮中的微不足道而已。
就好像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好汉的性命,就这么被黑夜用那些声音给轻易消融了一样。
“元帅。”
打破沉默的赫然是一直陷入某种惶恐心态的贝言,他忽然上前,仓促喊了一声。
“什么?”
岳飞沉声以对。
“砲石落水的声音多了一半。”贝言匆匆解释。“要么是船丢了一半,要么是闯过去了一半,要么是船只坏掉,动弹不得,挤在一起了……”
岳飞瞥了这个熟人一眼,心中登时醒悟,对方在提醒自己,不管是真的突袭闯河道,还是佯攻什么的,此时作战要么成功、要么已经失败,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只是不晓得这个贝言身为一个低级军官,到底能不能猜到是佯攻。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而已,岳飞立即强迫自己沉寂下来,细细去听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砲石声,而果然,正如这个精细谨慎的贝言所言,金军砲石砸入水面的沉闷扑通声明显多了很多。
但是,岳飞依然难以下令,因为他只知道战前上岸了十几艘船,而王贵现在还没有告诉他,此时到底有多少艘轮船成功抵达元城背后的河道里。
更何况,今夜可不仅仅是渡船这么简单。
似乎是看穿了岳飞的心思一般,贝言赶紧小心再说:“元帅,若是佯攻,使金军不去注意其他地方,咱们大张旗鼓的救援本身,其实也能拖延时间……损失这么多还不撤退,恐怕反倒会让对面疑心的。”
岳飞终于怔了一怔,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已经距离自己不足两三步的故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般……但仅仅是一瞬之后,他便收起多余心思,当场决断:
“既如此,立即点火,大举下河救援!”
军令既下,尤学究和这个贝言一起如释重负,却是仓促奔走传令,俄而片刻,城中待命军士便蜂拥而起,瞬间将整个大名城照的跟对岸元城一般明亮,整个城寨如同突然活过来一般。
然后便有宋军沿河堤而下,放声呼喊,要河中的水军兄弟弃船弃甲,直接逃回这边岸上。
见到这幅场景,听到弃船之声,对面金军上下欢呼雀跃,自觉大胜,而河中苦捱,却连伤亡情况都不清楚的御营水军,也多释然。
但是很快,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元帅,河中沉船颇多,光照却不足,俺家不少伤员根本寻不到路。”尤学究满头大汗,复又匆匆来报。“河中磕着、撞着、冻着,便是多待片刻都是要命的。”
原来,此一时彼一时,原本宋军‘突袭河道’,本该尽量避免灯火才对,但此时既然要撤退,而金军的砲车又都是固定位,无论如何这种‘火力’都是固定的,这种时候,就反而需要足够的光亮才行。
河中越亮堂,萧恩和他的部属弃船后生还的概率就越大,伤员被救援的可能性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弃战该救,岳飞如何不依,赶紧再下军令,去周边调集火把、火盆,又在河堤上堆砌燃料,燃起火堆。
但又一次,很快的,不过是一瞬之间照亮了满目疮痍的河道之后,对岸的金军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们一面继续持续性的砲击河道,一面却又渐次熄灭了除了砲车阵地外的所有不必需光源。
河道之上,再度变成一边明一边暗的状态,加上夜间不知何时微微飘来的轻雾,却是让河道之中再度变得晦明晦暗了。
而这一次,岳飞也好、尤学究也罢,包括仓促启动的宋军上下,一时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他们只能决定一边的光暗,如何能管得住对岸金军的光源?
与此同时,对岸的砲车依然发射不停。
这种情况下,连岳飞内里都有些慌乱不堪了,只是强做镇定罢了……这真的是一个不可预料的突发需求和突发事件。
“元帅,俺有一个法子!”
就在这时,又是贝言,忽然抢到了岳飞的跟前。“既能点亮河道,还能显出咱们是真的败了,不是装的,让对面继续麻痹下去……”
“什么法子?”尤学究一把揪住对方,双手都在抖。
“就看元帅舍不舍得!”贝言拖着尤学究,勉力去看岳飞。“今夜没啥风。”
岳飞本想呵斥,但几乎是一瞬间便醒悟了对方的法子,然后一声喟然:“你都舍得,我如何不舍得?速速去做!”